白衣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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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二越 青崖覆雪(不二越吧圣诞刊/古风/短/完)

不二大汗淋漓地醒过来,感觉到了一丝入骨的凉。

深冬清晨的薄雾从破旧而轻薄的帘子外面飘了进来,鼻子底下泛着一股浅淡的微凉的湿意,身体随着身下的床板缓缓摇荡着,最初不二以为是自己因头疼而生的错觉,将帘子勾起来才发现,原来不是——他正躺在一条破旧的小舟上。

小舟在一条不算太宽的河上慢慢地飘着,小河两岸皆竖着陡峭的断崖,时节似值深冬,崖上覆着成片的白雪,头顶露出的被高耸断崖所阻断割裂的天色因为薄雾也显出一丝蒙蒙的白色,天地间仿佛只漂浮着这一片白,此时此刻,倒与自己的心境有些相似。

不二不禁失笑。

身体各处传来僵硬的疼痛却总要令他笑不开怀,脑中仿佛有根筋被拉抻着来回摩擦,最后一线蒙昧的记忆仿佛也被磨散至混沌之中。

不二忍不住扶住了额头。

他脑中空茫一片,记忆好似已经全失,前尘往事,于他恰似这片薄雾白雪,蒙蒙茫茫什么也看不清。他甚至不记得自己为何在深冬早晨,峭壁静河,无人破舟中浑身疼痛地醒来。

这条船窄而小,船舱里也堪堪只容他一人躺下,连掌舵人也不见踪迹。他检查了自己的身体,并无外伤,想是生了一场大病,显然就算有人在身边照顾过,也在近两日不知所踪了,因为原本盖在身上的薄被因为吸饱了夜露,摸起来潮湿沉重,大概没有什么同船之人会让一个病人这样不讲究地躺着的。

一个重病缠身,身无分文的人,怎么想都应该有些离奇故事的。他却除了自己的名姓,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或是雇船逃亡至此,伤重昏迷,因遭船家卷了钱财丢弃;亦或是有人谋财害命,将他扔在无人野舟上,任他自生自灭?这种时候,哪个还去管它呢。

小舟慢悠悠地飘着,不二病痛难忍,起不了身,也只得由它飘荡,又高烧发热,掌不住再次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仿佛是浅眠,又偏偏起了梦魇,一时是脑中万马奔腾般痛不欲生,一时又是沙尘四起旌旗摇动,数千人吵吵嚷嚷吼声震天,他疼得满头大汗,就是醒不过来,不由得细细地皱起了眉头。

恍惚中听见少年人清亮的声音道:“怎么还不醒?难不成我要白白将馒头喂给他?像是快死了……”

静了一会儿,不二便听这少年人粗鲁地唤道:“醒来!”身子也被轻轻地推动。

借着这股力气,不二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残泥烂瓦的屋顶,乌黑的熏着烟火气儿的房梁,和少年人黝黑的脸庞。

不二歇了一口气,转过脸去四下打量,破旧的土台,泛着卷儿的黄布帘,三尺高面目狰狞的神像,他好似躺在一个破庙里,身下是凌乱的一堆稻草,盖着的还是船上的薄被,不过好歹被火烘过,留着一丝暖和厚实的柴火气儿。

那少年正坐在三步远的地方,用棍子拨弄着一堆小得可怜的火取暖,因不耐烦任他打量,不客气地道:“喂,你醒了!你是谁?从哪里来的?我从河边将你捡来的!村子里这几年都没有外人来了。你叫什么名儿?”

不二扯起嘴角苦笑了一下,正欲开口,却吸入一口烟火气儿,嗓子里干燥得仿佛拉着一个破风箱呼哧呼哧的,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那少年一边嘟囔了一句“废物”,一边骂骂咧咧地起身,不知道从哪里翻了一个盛水的破碗出来,粗鲁地架起不二,喂了他几口水。

不二喝了水,觉得稍稍缓过劲儿来,便扭头向他道:“你为什么女扮男装?”

那少年——或是少女结结实实地怔住,接着猛地把不二扔在地上,破碗差点儿割在不二的喉咙上,然后连滚带爬地退后了十尺远,满脸的惊慌失措。

不二惊魂未定地一手抓着破碗,一手抚上自己的喉咙,向她道:“你做什么?”

那少女细瘦的指头颤巍巍地指着他,故作凶恶道:“你、你别过来!你要敢过来的话我、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二举着手无奈道:“好,好,你莫慌,你慌什么?”

少女受了不小的惊吓,小小的身子紧绷着,充满警惕地看着他。

不二哭笑不得地温声安抚她道:“莫怕,莫怕,我一个初醒的病人,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能对你怎么样呢?”

少女满脸不信任地握紧了拳头,狐疑地打量他半晌,好似在确定这个脸色苍白,言语温和的青年的行动力,沉默良久,终于稍稍安心,也许是因为太冷,忍不住一点一点地靠近,最后紧紧缩在火堆旁边,那架势,只要不二有所行动,她就要兔子似的弹出去。

不二艰难地挣扎着起身,缓了口气笑道:“姑娘救了我,我感谢尚来不及,怎么会恩将仇报呢?我方才奇怪,是因为姑娘分明气息柔和,脚步轻盈,若是男孩儿,必然练了些内家功夫方有此身法,可姑娘起身时动作滞涩,步履凌乱,并非身怀内力,自然就是个女孩儿了。”

不二没有说的是,这少女脸上抹着的黑灰,耳边打着的耳洞使一切根本是昭然若揭。

那少女却好似信以为真,双目发亮地盯着他道:“内家功夫?你懂得内家功夫?”

这么一提,不二自己倒愣了愣。

他虽前尘尽忘,却听得出这少女气息,这功夫好似本能一般。

看来他从前或者是武林人士?

他一边琢磨着,一边点头笑道:“好像是。”又见这少女颇感兴趣,趁机道:“我能不能坐到火堆旁边去?天有些冷。”

这少女微微一惊,又看了他一眼,缩了一下身体,让开了一点地方。

不二微微笑了起来。慢慢地把身体移到火堆边上。旁边堆着一捆柴火,火堆却小得可怜,这少女笨手笨脚地拨弄着,黑灰下的脸微有些红。

不二笑了笑,伸手拎了几根柴三下五除二搭好,随手拨弄了几下,火光一下子旺起来,小小的破庙不多时便聚起一股暖意。

那少女妙目圆睁道:“……你还会生火?”话音刚落惊觉失言,捂住嘴慌忙地扯了扯袖子道:“……我是说……看不出来你会的还挺多的。”

不二忍不住戏谑地笑道:“看来姑娘连生火都不会。”

少女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这青年脸色苍白,看起来单薄秀气,本以为是个纨绔公子,落难此处,没想到居然是个练家子,还对生火这样的粗活儿颇为熟悉。

她恶狠狠地道:“那又如何,我问你的话呢?什么‘好像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究竟懂不懂内家功夫?”

不二神色淡然地随手拨弄着,使火烧得更旺几分,语气坦然道:“在下前事尽忘,身无分文,姑娘救命之恩,实在无以为报,虽粉身碎骨不敢辞。只是这内家功夫,恕在下不能教给姑娘,姑娘不如换个要求吧。”

少女瞪着他气呼呼道:“为什么不能教我……”忽然一怔,叫道,“不对……你怎么知道我是想学……”

不二叹了一口气道:“姑娘虽故作凶恶,却谈吐有度,实在不像小户人家的女儿。只是大家闺秀这个年纪,当待字闺中,哪儿有住破庙,自己生火的?再者,你虽住破庙,却不会生火取暖,恕在下冒犯,姑娘想必是家道中落不久?你一个弱女子,为什么不投靠亲戚去,反倒在此委屈自己?想来姑娘在此地并无亲人朋友,应是近几年才搬来此地居住。”不二随手扔了手中木棍,拍了拍手,不紧不慢道,“你方才说过‘村子里这几年都没有外人来了’,表明这里地处偏僻,村落封闭。能养出一位大家闺秀的人家,究竟为什么搬到一个既无亲朋,又贫瘠偏远之地?若是为了闲情逸致隐居在此,则不至家道中落,父母双亡;既然不是隐居,自然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因此姑娘忍辱负重,想必是对一二样防身的功夫很感兴趣的。”

少女惊讶得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良久,她忍不住猛地退了一步,结结巴巴地喝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不二摸了摸鼻子,苦笑了一声:“我也不知道。”

少女饶是警惕,也不禁呆愣:“什么?”

不二摊了摊手,无辜道:“方才我不是说了么,我已经记忆全失,前事尽忘了。”

 

这几日来不二夜里总被同一个梦魇住。

黄沙漫天,旌旗蔽日,吼声千万,金戈无数,有一骑绝尘而来,一星冰冷的枪尖闪烁,即将撞进自己的胸膛。

他会在这个时候醒来。

那个刺杀他的骑兵却总看不清面孔。

不二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他只是浑身疼痛,也并非被长枪刺进胸口的外伤啊。这个梦暗示了什么呢?他和使长枪的家伙有仇?镇上小医馆的大夫压根儿诊不出他究竟得了什么病,只开了几副不痛不痒的太平方子。他身体稍好一些,就自行运功疗伤,效果反倒比药效好得多。

“你这个人好生奇怪,”少女嘟嘟囔囔地念叨着把馒头掰了一半递给不二,见他手指修长有力,忍不住敲了一下道,“分明是很精明,又会功夫的一个人,怎么会落到这等境地?”

不二不在意地笑了笑,接过馒头毫无芥蒂地吃起来。

少女神色复杂地盯着他。

这个人聪明绝顶,心细如发,又举止风雅,形容秀丽,说是个文士,他又有些功夫,惯常行走江湖的样子。这等文武双全,在此乱世之中,当是各国君主倒履相迎,扫席以待的风华人物,现在居然席地而坐,盖着一条破被,啃着馒头也一副淡然处之,无所顾忌的样子,倒教她不知说什么才好。

算了,反正不是来害她的就好。

不二猜得一点不差,她确是高门贵女,父亲因为忤逆君上而被流放至此。父母年高,不堪流放之路途艰险,到了此地不过一二年,就相继因病而逝。父亲向来忠耿正直,两袖清风,所领俸禄不过堪堪维持家用。最后落得如此境地,上下打点之后,更是一贫如洗。父母撒手而去,她一个官家小姐,大家闺秀,也只得沦落为乞丐小子。

她虽确实知道些皇家污糟,但君上杀她恰似碾死蝼蚁,易如反掌,何必派个谋士千方百计地接近她?因此她不仅不再防备不二,倒还起了一丝同病相怜的情谊。

“对了……你叫什么?”少女好奇地问道。

不二动作顿了顿,沉吟半晌道:“我只记得我姓……我姓周。”他下意识隐瞒了真实姓名,倒不是怀疑小姑娘,只是他身世成谜,又仿佛有仇在身,不得不谨慎行事。

“周?”这姑娘杏目圆睁,“周是国姓啊,看来你来头不小。”

不二心中一动,笑道:“不如你给我讲讲外头的事儿?说不得能记起些什么。”

少女听了撇了撇嘴道:“行啊,你问对人啦,我知道的可比一般的大家闺秀多。”

不二抱拳道:“洗耳恭听。”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自大庆王朝昏庸无道,分崩离析以来,各路豪杰揭竿而起,免不了征伐漫地,哀鸿遍野。如今天下七国分立,我周国正属其一。周国背靠西方高原,国中地势多险峻,毗邻楚、赵两国,正是易守难攻之地。

三国之中,赵最为强大,楚、周次之。周国近些年来君主昏庸无能,刚愎自用,将原本与楚势均力敌的国力败坏了大半,已是金玉其外了。楚国人生性好战,又有周国自毁长城在先,便时不时地排遣小股兵士骚扰周国边境,抢掠一番方回,大周君上虽昏聩无能,却性情暴躁,接到奏报,怒不可遏,当即对楚宣战。

楚周僵持一番,赵国便蠢蠢欲动。楚、周若两败俱伤,赵则坐得渔翁之利,相反,楚、周若合而击赵,则尚存一丝生机……

不二有些入神,好奇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能怎么样?”少女不知为什么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然后周楚联合,大败赵国啦,你满意了吗?”

不二微微一愣,无辜地摸了摸鼻子道:“我又哪里惹姑娘生气了?”

“哪里……全身上下!”少女烦躁地大声喝道,“我真是救了个麻烦来,我典当首饰的最后一点铜板就快用光啦,再过两天咱们就得喝西北风去,我居然还有闲情给你讲国家大事,真是疯魔了我……”

不二却一点不急,连懒洋洋的姿势都未变分毫。

少女气得横眉竖眼。

不二就着斜倚着墙壁的姿势勉强打起精神来,状似认真地想了想,伸手将乌发上别着的一枚发箍取了下来。

少女气哼哼道:“干什么?”

不二道:“这东西应该挺值钱的。”

少女怀疑:“你身上还能有值钱的家伙儿?”

“小姑娘说话,别老学那股子江湖气儿。”不二道,“这东西不起眼,没被搜走,不过倒挺值钱。”说着一只手摸索了一下,一个小巧的机关“咔哒”一声开了,露出乌黑的发箍里包裹着的精致辉煌的镂金冠来。

少女双眼发直地看着,半晌嘟囔了一句:“骄奢无度,纨绔子弟,哼!”

不二无语地看了她一回,道:“这个够了么?”

少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跳起来吼道:“我怎么知道够不够?我一小姑娘,你好意思老让我抛头露面?自己去!”

 

不二叹着气走在村子里唯一一条还算繁华的街道上。

说是街道,也不过是一条平整些的土路,两旁卖些小玩意儿的店面罢了。

村子里唯一一间当铺就在最里边儿。不二早有打算,这顶镂金冠精致绝伦,价值不菲,只是在这样儿贫瘠荒芜的小地方,也不指望能当上多少银两,就指着换个遮风挡雨的住处,另撑上一段日子饿不死人罢了。

那小姑娘着实有些不敢相信,如坠梦中,一晚上醒过来好几次,生怕一睁开眼,自己又回到了破庙里。

任凭她想破脑袋,也实在不知道不二是究竟如何在半天之内就租好了个小院儿,购置了新被褥家什和一桌香气扑鼻的家常饭。

其实真也没什么,不二只是在当铺里坐了半日,当铺掌柜的就殷勤地为他打点得妥妥当当。就这样,不二还觉着亏呢。

不过好在他也不是个锱铢必较的,有安身之所,吃饱穿暖足矣,他自认很能随遇而安。

不过为了歇脚坐了一会儿的茶馆倒令他有些在意。

茶馆里的人们,无非是无聊闲嗑,逃不出国事家事去。

坐在他身边的两个汉子声音洪亮,一个满面红光地道:“我周国的将士,个顶个儿的好儿郎,别的不说,就说我军主帅,虽是文臣,不输武将,那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排兵布阵,运筹帷幄不提,只说他百步穿杨之术,人尚在我军中,策马拉弓,一箭射断敌军军旗,败敌军心,二箭直取前锋首级,乱敌阵势,三箭可使敌军十万闻风丧胆,落荒而逃,自上而下,将士无不双股战战,心服口服。世间大丈夫,当效永靖侯,方不枉来世上走了一遭!”

另一人则道:“果然是英雄人物……只是,我听说永靖侯暗中联合楚军主将,谋逆犯上,君上雷霆震怒……”

“一派胡言!永靖侯盖世英雄,名利要什么没有?他何必……”

“我是否胡言乱语你一问便知,又何须在这里怄我。可惜了……永靖侯少年英雄,落得一杯鸩酒,不二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那楚国有那么好?他就肯为之卖命,置生养之地于不顾……”

“你胡说!血浓于水,永靖侯不会背叛周国的……”那汉子急红了脸。

另一个无奈摇头骂道:“痴儿!永靖侯没有背叛大周,君上何必赐他白绫毒酒,使我大周从此少了一员悍将!这等自废臂膀之事,你都想得清楚,君上能想不清楚?”

“这……”

不二听得入了神。

永靖侯……联楚击赵……谋逆犯上……白绫毒酒……不二家

他不由得狐疑起来。

是了,身上的症状难怪大夫也诊不出来,这并非是病,而是毒啊!

世上哪有这样凑巧的事儿?

除非他连自己的姓名也记错了,他其实并不姓不二?

只是自己坐在茶馆里冥思苦想,什么也没想起来不说,倒被打烊的茶馆的伙计请了出来。

不二望了望天色,不禁失笑地摇了摇头。

乡野村落,奇山碧水,青崖白雪,头有片瓦庇身,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他还有什么可求?前尘往事,记起来还未必比不记得强。

慢悠悠地晃回了租来的小院,见那少女睡饱了正在院子里看干枯的青萝。

少女瞥了他一眼,难得温情地招呼:“回来啦。哪儿去了?生着病不好吹风。”

不二诧异地看了她一回,笑道:“去了茶馆坐,听了一耳朵闲话。”

“闲话?什么闲话?”少女撇了撇嘴道,“乡野小民,能有什么见识。”

“是啊,”不二促狭道,“姑娘倒是见识广博,可惜不肯说与我听。”

少女骄傲地仰起头道:“我要是你,不知道也比听些胡言乱语强。”

不二忍住笑,沉吟道:“今日正听到永靖侯谋逆犯上,一杯毒酒结果了性命,我明日还去听。”

一句话话音未落,那少女就握着拳跳了起来,暴跳如雷地打断他:“你胡说些什么!”

不二无辜道:“这可不是我说的。”

少女大大的杏眼里仿佛有火星儿跳将出来,她像头浑身绷紧的小狮子,面容阴沉地冲着不二一字一顿道:“永靖侯没有谋逆犯上!”

不二诧异道:“你认得他?”

那少女更是火冒三丈,却罕见地没有大呼小叫,而是隐忍地抿紧了嘴唇,拳头上暴起细细的青筋。

不二有些错愕,亦有不忍。

寒风飒飒,吹得小院里厚重的门帘噗噗地响。

良久,那少女却低声地,压抑地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字字沉重。

“我不认得他,但我认得我父亲。”

少女目露坚毅之色。

“我父亲一生忠正耿直,两袖清风,若不是执意上奏,一再为永靖侯奔走伸冤,也不会落得一个流放三千里,客死异乡的下场!”她双目充血,死死憋着一丝水光,固执地道:“我父亲说,永靖侯百年将才,为人虚怀若谷,行事光风霁月,他敢以性命担保,此人绝非谋逆犯上,忘恩负义之辈!”

不二默然不语。

少女赌气似的胡乱抹了一把脸,沉声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一介女流,不敢妄测圣心,不过,这世上有什么人,值得我父亲拿命来赎?”

她声音里到底带上隐隐的哭腔,语调却很坚定:“永靖侯没有谋逆犯上!”

不二叹了一口气。

他虽也同情她少年失怙,却也顾不上安慰她了。

他本心已乱。

永靖侯究竟做了些什么,以致天下人对他褒贬两极,甚至互不相让?

他又为什么记忆全失地从崖间山谷,清河破舟中醒来?

混沌中的往事令他好奇。那些往事与奇山绿水,青崖白雪,乡野农舍有天壤之别,事关干戈动乱、碧血长枪,连梦中冲天的嘶吼,都仿佛隐隐透出一股子亲切来。

 

虽然得了些钱财,坐吃山空也不成的,因此不二去村子里寻了些事儿做。小小的村落里也没什么大事业,他也乐得大材小用,明明一手难得的好字,却成天替人写信、写春联,写杂货店的匾额,一身浑厚的武功内力没处使,他就偶尔去后山帮酒楼的小伙计砍柴打水,还拎些野味回来,厨子一时高兴,会教他做两个家乡菜。

少女虽然对他自甘堕落的行径十分鄙夷,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完全被这个从河里捡来的“废物”给养起来了,还养得舒舒服服的,胖了好些儿。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了半个月,不二几乎要将那一星半点的好奇心给忘在脑后的时候,一天夜里,他又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的不寻常之处在于,当他醒过来之后,每一个细节都还历历在目,清晰如昨。

不二盯着屋梁发愣。

他梦见自己身着白衣轻甲,坐在一顶热闹嘈杂的帐篷里。

酒味儿,汗味儿,铁锈味儿,土腥味儿交融纷杂。

他自己坐在帐篷的最上首,左右下首分别坐着七八个身穿铠甲的汉子。其中左手边儿的黑脸膛的汉子举起手中的酒碗冲他道:“大帅,我熊大自小没服过一个文人儿,今儿,我算服了您了!甭管您在都城是何等的舞文弄墨纨绔子弟,我都服了您了!就冲您三箭吓退一支楚军,我熊大!”他将健壮的胸脯拍得砰砰闷响,“这辈子就跟着您混了!”

“不会说话就别瞎起哄!”右手边一个白净瘦高的中年人板着脸冲熊大道,“大字不识一个还学人家耍成语,什么舞文弄墨纨绔子弟,都什么玩意儿!世人皆恶文人酸腐,殊不知文人打起仗来才叫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呢,就让大帅给你们好好上一课,看还敢小瞧文人!”

熊大便嬉皮笑脸地叫道:“不敢,不敢,徐大人莫怪,我不会说话儿,我夸大帅呢!大帅,熊大敬你,弟兄们还想跟着您学几招呢!”

话音刚落,帐篷里就七嘴八舌地“是啊”“教咱们几招过过瘾!”的乱吼起来。

不二笑了笑,先连干了三大碗酒,在叫好声中摔碎了酒碗。

他听见自己说:“这些都先不忙,只是探子报说楚军此役败退之后,楚王震怒,严办了好几个将领,又点楚七皇子来做主将,明日就该到了。这楚七皇子临危受命,想必是有几分本事的,各位大意不得。我看不必等明日了,以逸待劳,大好时机,今天夜里,我们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众人略一思索,果然如此,皆抚掌叫好。

不二点了点头,容色一肃道:“既如此,熊大,你点上三千轻骑,今夜跟着我劫营去!”

其他几个将士纷纷叫道:“大帅,那咱们呢?不能光让熊大一人痛快啊!”

不二肃然道:“难道你们就没有事做了?”

众人纷纷疑惑。

不二叹了口气,这群将士虽勇猛非常,可惜一个个粗疏大意,皆非将才。他冷然令道:“其他人在军中接应,若前方大队楚军有所察觉,你们给我死死拖住,万不可反让他们对我军形成两面夹击之势!”

众将皆肃然领命。

当夜月寂人静,八方荒野泼墨垂幕一般漆黑无光,一队周国军队悄无声息地绕过了前方大队楚军,三千轻骑人衔枚,马裹蹄,寂静无声,所过之处只见尘土飞扬,隐绰人影。

丑时未过,前方的探子就发现了接应楚七皇子的楚军营帐。周军事先歇了整个白天,此时精神抖擞,楚军却处在最困倦的时候,两军相接,高下立见。

楚军大约派遣五千军士接应远道而来的七皇子,扎营此地暂作休整,打算天明启程。

不二命熊大与自己分头各领兵一千五百,分两路欲直冲进楚军营帐。

不二抿紧嘴唇,环视四周楚营,伸手取下马上缚着的火把点燃,振臂一挥,一星火光在无垠夜色之中异常显眼,熊大一声呼哨,两路精兵整齐划一地策马狂奔,一时间马嘶金鸣,尖刀一般插进了楚营之中!

骑兵们将手中浇了油的火把纷纷点燃,专往楚军营帐里头乱掷,轻骑所过之处,火烧连营,烟气冲天,哀嚎遍野,死伤不可计数。

三千人的队伍,不过一时三刻竟将五千大军冲得七零八落,抱头鼠窜!

不二挺直了脊背,在熊熊的火光之中肃然远望,半边脸被烈焰蒸腾得火热。

熊大咧开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痛快啊!跟着大帅,就是痛快!”

不二却不松反紧,死死盯住了一个方向。

夜色浓重,烟气逼人,不二目力却非同寻常。

一片兵荒马乱,措手不及之中,“楚”字军旗竟然被稳稳地竖起来了。

烟尘蒸腾之中,飘扬的“楚”字显得尤为张扬有力。

是谁?

楚军虽惊慌失措,四处逃窜,一见楚旗竖起,竟然都如吃下了定心丸一般,跌跌撞撞地往那边聚去了。

谁竖起了楚军军旗?

军旗一竖,军心即定!

不二心中一沉。

看来这一次前来试探果然明智。

楚七皇子果然不是个简单人物。

一时楚旗挥舞,火光冲天之中,百步之外那人的面容看不清晰,只一身红袍极其嚣张耀眼。

这人未免太过自负,就算是不二,也不敢在冲锋陷阵时身着显眼的红衣,将自己当做敌军靶子。

不二冷笑一声,手中长弓搭起三支羽箭。

熊大眼中一阵兴奋。大帅当初三箭,就吓退三千楚军,如今这连珠箭威力更甚从前,倒要让这残兵败将领教。

弯弓如满月,三箭已凛然弦上,蓄势待发。

一时间战场的嘈杂之声都仿佛静了下去。

百步之外,红衣将军不闪不避,军旗稳定,旗面被热气蒸腾得烈烈作响。

不二眯了眯眼睛,猛地松手,三支长箭仿佛划破长空,发出尖锐的呼啸之声,携龙虎之势奔腾而出,一往无前地向那红衣撞过去!其势之猛,使两旁军士慌不择路,纷纷退避,心惊胆寒,不敢直视!

连珠箭!三箭连珠,所向披靡,势如破竹!

第一箭便有龙虎之势,却偏偏一箭比一箭气势更猛,威力愈盛。

不二容色肃穆,凛然御马。

他有预感,这一次没那么容易了。

不知是否错觉,那人分明在百米之外,他却仿佛看见那双眼睛燃烧一般亮起来的一丝幽光。

第一箭破空而来,呼吸而至。红衣将军翻身上马,长枪以横扫八方之势翻飞挥出,竟带出呼呼风声,与长箭猛地相撞!羽箭发出一声闷响,竟然从中断裂!

不二眯起眼睛,只听夜空中遥遥传来年轻的嚣张的声音:“第一箭!”

他话音未落,第二箭早呼啸而来,气势更甚,空中风声尖锐,音如裂石钻孔,令人悚然汗下。红衣将军自马背上飞跃而起,竟然从空中向羽箭连踏三脚!其脚法之快,疾若迅雷闪电,实属世所罕见。羽箭不堪其力,深深插入地下。红衣将军尚在空中,且大笑道:“第二箭!”

楚军军心大振,众兵士如临神迹,激动不能自制,或面红耳赤,或抓耳挠腮,恨不能顶礼而拜,整齐划一地喊着“第三箭!”,吼声如雷,遍震荒野!

第三箭携雷霆万钧之势,划破虚空,尖啸而至!

兵士们虎目炯炯,激动万分,红衣将军挺直脊背,举起长枪,枪头一缕红缨如血。

蓄势待发之际,红衣将军却轻轻地“咦”了一声。

不二面上忽然浮起一丝笑容。

第三箭刹那间已到了眼前,裹挟惊雷之势,与红衣将军擦身而过,狠狠将楚字军旗射断!军旗轰然倒地,扬起漫天尘土,第三支箭箭势未停,又向前猛冲了数十步,竟然深深扎进岩石之中!

红衣将军微愣在原地,以致被箭气擦过手臂,浮起一条细细的血痕。

他身后数十步,第三支箭露在岩石之外的翎羽在风中微微颤动。

不二一拉缰绳,遥遥抱拳,朗声笑道:“匹夫之勇不足道,小将军,练十年再来!”说着一甩马鞭高声呼喝:“得胜归营!”率三千轻骑呼啸而去。

楚军半伤半惊,马匹死伤无数,哪里又追的上轻甲骑兵?

骑兵速度迅疾,一去数里,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色的楚营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不二在如墨的夜色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背上冒了大片的冷汗。

楚七皇子连破他三箭,内力几乎与他不相上下,气势却正如连珠三箭,一往无前,愈战愈勇,令人为之侧目,为之悚然而惊。他纵笑他匹夫之勇,后背却禁不住地凛然汗下。

世上真有这样天生的前锋主将!纵百万军中,亦可一骑绝尘,如入无人之境;一杆长枪,便有平定天下,横扫八荒之势!

不诛此人,大周当如芒刺在背,不得安枕。

 

他在此时没有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农家小院烟熏火燎的油腻的屋顶。

一时分不清梦外梦里,今夕何夕。

他慢慢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原地发了一会儿呆。

半晌,他披衣下地,落脚的时候还有些摇摇晃晃,推开门走了出去。

深冬的风扑面吹得他一个激灵,灵台终于浮现一丝清明。

院子很小,他站在屋门口,能看见少女在厨房里捣鼓着生火,脸上沾了好几处黑灰。

不二愣了愣,才不禁失笑。

这姑娘虽人前一副暴脾气,暗地里却也体贴。

他向来眠浅,极易惊醒,今日好不容易睡到日上三竿,这姑娘倒也不愿叫醒他,宁愿自己生火做饭。

虽然这丫头笨手笨脚地连生火都不会。

不二叹了一口气,实在看不下去,匆匆洗漱便上前接手,三下两下将火燃着,深觉自己将这丫头的父母、下人、厨子的活儿都一手包揽了。

少女脸色郝然,故作凶恶地瞪了他一眼道:“睡不死你!”转身跑了。

不二摸了摸鼻子,颇为无辜地蹲着看火。

锅里的水不多时就咕噜咕噜地烧沸了。

不二乘了一些沸水暖在炕上,又向锅里下了一把面条。随手切了些葱花扔下去,想了想,又卧了两个鸡蛋。

不二正发着呆等面软下来的时候,少女忽然又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冲他“喂”了一声。

不二抬眼笑道:“怎么了?”

少女倚着门,磨蹭了半晌,忽然小声道:“你知不知道,再过十日,就是除夕了?”

不二微愣。

少女偷瞟了一眼,见他呆愣着也不说话,就下意识嘟起嘴,满脸的不高兴。

不二这才回过神来,笑道:“这有什么,不就是过年么,区区小事,还能难得倒你大哥我?”

少女当即杏目圆睁怒道:“你是谁大哥?”

不二眨了眨眼道:“你呀。”

少女见他一脸坦然,竟一时语塞,半晌啐道:“呸,乱攀亲戚,也不知羞!”说着说着声音渐小,最后彻底地低下去,“谁要做你小妹!”说完耳根竟然泛起一丝嫣红,又转身跑了。

不二莫名其妙地看她跑远,自言自语道:“面好了,你不吃我吃。”

 

说是那么说,不二到底还是给丫头留了一碗,暖在锅里。收拾罢,不二信守承诺,出门购置年货。

小村民风淳朴,年味儿极浓,人虽不多,却热热闹闹,吵吵嚷嚷的。大年三十儿晚上,小姑娘被不二买回来的当地土制烟花所吸引,玩得不亦乐乎,小鼻子冻得通红。

不二笼着袖子站在院门口。

小院儿里没什么景色,只有歪歪斜斜的藤萝架,枯黄将碎的藤萝枝蔓无人打理,乱糟糟缠作一团。头顶一方天色白茫茫的,如搓绵扯絮,也软趴趴凑做一堆。

一丝冰凉轻柔地落在鼻尖上。

小姑娘本蹲在那儿捣鼓她的引线,忽然就蹦了起来,惊喜得望天道:“下雪啦!”

不二抬头看了看天,招呼道:“天冷,进来吧。这雪要下一阵儿。”

丫头恋恋不舍地转了好几回,雪先是细密小瓣地落下,不多时便结成鹅毛大小,成片成片地往下落,地面渐渐为白雪所覆盖。她被雪花迷得睁不开眼,才肯勉强回到屋里来。

不二最后看了一眼漫天大雪,放下了帘子。

除夕雪夜,记忆里仿佛还有一次。

西北的雪干冷、硬朗,长久不化。寒风在脸上刮着刀刃子,驱寒需得喝大碗烈酒。

不二递了一碗煮得热气腾腾,香浓味美的鸡汤给浑身湿淋淋的少女,少女顾不得烫喝了一大口,一边吐着舌头一边道:“手艺又见涨了,做的还挺好喝。”

不二笑道:“得你一句夸赞,倒真不容易,说不得明年我也去庆余楼掌勺儿去。”

少女正小口小口喝汤,闻言睁大眼睛道:“去庆余楼做厨子?你可真没志气!就打算一辈子窝在这样的破地方儿?”

不二将庆余楼的掌勺厨子送来的一小袋饺子下了锅,架在红泥小炉上慢慢地煮。这饺子据好事者吹嘘,是大厨子的家传绝学,皮薄馅儿大,香滑爽口,好吃的能让人把舌头吞下去。

这话看来倒也不算太夸张,随着水咕咚咕咚地煮沸,一个个圆滚滚白生生的饺子浮了上来,不二用筷子夹了一个,薄薄的饺子皮儿一破,屋里就飘起一丝浓郁的香味。

小姑娘咽了一口口水,下意识道:“嗯……要是将庆余楼大厨子的这手绝学偷到手,你就做厨子吧。等我爹平反了,我就雇你做我家厨子。”

不二忍着笑,一本正经地递了一双筷子给她:“熟了,盛起来吃吧。”

少女忍着口水拼命吹着热气腾腾的大饺子,还不忘抬起头来怒视他一眼:“你笑什么?你是不相信我爹能平反,还是不相信我能雇你做厨子?”

不二摇了摇头,刚想安抚她几句,心中忽然一动。

几个模模糊糊的片段自混沌的记忆深处一闪而过。

他不动声色地问:“你爹是不是徐子阶?”

正狼吞虎咽地想把一个饺子塞进嘴里的少女猛地跳了起来,浓郁的肉汁儿喷在衣裳的前襟上,她震惊地张大了嘴,一块饺子皮儿还挂在下巴上。

不二也被她不顾形象的震惊吓了一跳,忍不住退了一步以免被肉汁波及。

少女颤巍巍地指着他吼道:“你、你怎么知道的?……你这个骗子!你混到我身边来想做什么?”声音越提越尖,下巴上的饺子皮不堪重负,啪嗒一声掉在桌上。

不二一个向来从容冷静的,都被她这架势吓得有点慌,愣愣地道:“……我、我好像想起了一些事情……”

少女微微一愣。

半晌,她面上浮现了一丝狐疑。

不二趁机道:“你父亲真是徐子阶徐大人?”

少女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扯了扯沾满肉香味儿的衣领说:“我要去换件衣裳。过会儿你告诉我你想起什么了?”

一番兵荒马乱之后,少女终于安安分分地坐在了火炉前,小口小口咬着饺子。

不过有了之前那一番闹腾,不二是再也不相信这浮于表面的“大家闺秀”的风范了。

少女斜着大大的杏眼看了他一眼。

不二抬头想了想道:“就我能想起来的一些片段,徐子阶徐大人,乃是永靖侯随军御史,边境为数不多的文官儿。”

前些日子的梦里,这位徐大人似乎也在,正是坐在他右边下手第一位的白净瘦高的中年文人,还呵斥过熊大的那位。当时他记不得此人姓名,只听熊大口称“徐大人”,刚刚模糊的记忆一闪,他忽然却脱口而出了。

少女沉下小脸道:“确是家父。”

她顿了顿,又不客气地道:“那你又是谁?”

不二抿了抿唇,决心隐瞒身份,自称据隐约记忆来看,自己好似是永靖侯帐中的一员小将。

少女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哟,没想到你还跟过永靖侯?”

不二摸了摸鼻子:“怎么,不像么?”

少女撇了撇嘴道:“差远了,永靖侯盖世英雄,你居然只想做厨子。”

不二理所当然地道:“厨子有厨子的好处,至少不必血洒疆场,九死还生,还要遭人忌惮。”

一句话将少女说得沉默下来,半晌竟然嘀嘀咕咕道:“也是,朝中御史何其多,为什么偏偏是我爹跟着永靖侯?”语气里终究还是透露出一丝隐隐的怨怼,也不知究竟是在怨谁。

不二直觉这姑娘知道些什么,而自己的记忆虽然慢慢恢复了一部分,却残缺不全,如同字迹潦草纸页脆黄的一本旧书,翻起来十分费劲。他决定诈一诈这姑娘,套点儿话来。

他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水道:“我总算知道你那日为什么不肯将周楚赵三国战事说与我听了。”他慢悠悠地放下碗道,“原来,永靖侯联楚击赵,是先斩后奏!”

少女闻言,却没有像往常一般跳脚,而是闷闷地道:“你既属永靖侯帐下,知道此事也不足为奇。”

不二奇道:“你一个深闺女子,竟然连这些都知道?”

这句话戳中了少女的伤心事,她的表情沉凝下来。

不二陪着她静默良久,方听她低声咕哝了一句:“我倒宁愿不曾知道。”顿了顿,又解释道:“永靖侯坐镇大周边疆,身为文官,却坐到了三军元帅的高位,多受边将爱戴。文武两道,他都做到了极致。寻常人爬到了他这样的地位,就不得不避讳君王忌惮,早寻退路。只是唯有他是退不得的。”

周国君上昏庸,国力早被败坏了大半。年轻的元帅殚精竭虑,不过堪堪维持住僵持之势。边境将士勇猛,却多有勇无谋,不堪为将。他只好咬紧牙关地扛着四方压力,守卫一方故土。进一步,是君王忌讳,卸磨杀驴;退一步,周国边境不保,就算再英雄盖世,也只能如履薄冰。

“当时边境情形本就不妙,楚国却偏偏又来了个七皇子……我父亲常常感慨,楚七皇子,大抵就是大帅一直寻而不得的所谓‘将才’。可惜一朝相遇,竟然要不死不休。”

少女絮絮叨叨地回忆着往事。

屋内温暖如春。

不二浑身懒洋洋地,就忍不住靠在椅上有些昏昏欲睡。

 

“大帅,楚七皇子来了一个多月了,我等为何按兵不动?岂不是显得咱们怕了他了?”

“是啊大帅,一个月前那一仗打得漂亮,那楚七皇子不也没辙吗!咱们为啥不趁热打铁将他赶回去?”

“大帅,就等您一声令下,熊大请命,愿做前锋!”

议事营帐中一时人声嘈杂,嗡嗡作响。

一个月来,不二只是按兵不动,军中将领不得其意,免不了军心浮动,行事毛躁起来。加之一月前那一仗打得实在漂亮,不但将五千敌军打得七零八落,我军三千轻骑,竟然只有几个轻伤,未损一兵一卒。这一仗将全军上下激得热血沸腾,士气高涨,恨不得下一刻就冲去将楚军打得落花流水。

不二手下的兵想不清楚,不二自己却不能头脑发热,以致一叶障目。

一月前一役,不过是以逸待劳,打一个措手不及罢了。

就算如此,楚七皇子也展现了令人忌惮的一面。他身为主将,却甘做先锋。若两军相接,他就是尖刀一把,能直戳命脉。楚国人天性勇猛好斗,楚军兵士更是对七皇子敬慕非常。有他打先锋,楚军战力翻倍。

但就连一向最冷静的徐子阶都忍不住进言道:“楚七子虽勇猛无双,但毕竟是一介武夫,大帅略施小计,他一人不足为虑。大帅又何须犹豫?”

不二叹了一口气道:“徐兄有所不知。当日一战,我们火烧楚营,楚七皇子却处乱不惊,竖起楚军军旗,破我连珠三箭,大振楚军军心,借此在军中立威,使上下兵士将他奉若神明。我们得胜而走,他也气定神闲,按兵不动,隐忍不发一月之久,这样一个人,岂是有勇无谋之辈?纵然我自信能以智计胜他,楚七皇子身边,就未必没有谋士!我听闻,楚有贤者一人,乃皇子太傅,颇受尊敬,此次就随军而来。楚军有谋士,有上将,我实在不能不忌惮一二!”

徐子阶面色半信半疑道:“照大帅这么一说,我周军岂不是必败无疑?”

不二摇了摇头道:“若短兵相接,我有七成把握得胜。”

徐子阶面上更是疑惑丛生,大帐里本来已寂静下来,听得此言,不由得又吵嚷起来:“既然有七成把握,何不就此一搏?”,“是啊大帅,打仗还能不担风险?”

不二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将士们渐渐感受到气氛凝重,慢慢安静下来,一个个儿都望向不二,亟待解惑。

不二面上失望之色已显而易见。

帐中个个都是主将先锋,一军统率,却这样的毛躁粗疏,他要哪一天才能功成身退?

走到他这一步,若不能功成身退,就只能粉身碎骨,万劫不复,身后还说不得要招来骂名滚滚,不得善终。

谁不想活着荣华富贵,位高权重,身后流芳百世,青史留名?

不二怅然地叹了一口气。

帐中众将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不二面色一凛,高声道:“我有七成把握得胜,不过,只能是险胜。”他冷声道,“险胜一场,敌军纵然要元气大伤,我军也必定死伤难计,这与两败俱伤何异?赵国尚在边境虎视眈眈,我等难道坐看它渔翁得利?楚军这一月以来毫无动静,也是这个缘故。”

众将纷纷若有所思。

不二眼中蓝光凛冽,怒气隐而不发:“尔等笑人有勇无谋,可惜楚七皇子气定神闲,处变不惊,尔等却一叶障目,遇事管窥蠡测,差人远矣!楚七皇子智勇双全,是难得的将才……”不二面容上浮起一丝冷厉。

“此子必诛,但不是现在!”

大帐中寂静无声,众将面红耳赤,不敢有异。

只有徐子阶还敢抱拳道:“我等短视,实在惭愧,只是不知大帅有何计划?如此僵持,都城已频传使者前来催促了。”

不二沉吟不语。

其他人也不敢催他。

良久,他负手站了起来道:“为今之计,唯有联楚击赵!”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众将闻言,皆面露难色。

君上性情暴躁,刚愎自用,早已恨透了楚国挑衅,决意要与之不死不休,又怎么可能愿意低头议和呢!。

不二面上这才露出一丝笑容道:“诸位毋需忧愁,我自会请示君上,促成议和之事。”

众将对元帅深信不疑,纷纷称是。

不二却在当天夜里将徐子阶召来帐中密议,对他说:“议和之事,我早就上过密奏,君上却留中不发,不予理睬,想来无望,我欲先斩而后奏,与楚七皇子议和,共商谋赵之事。明日我将下帖邀他赴宴,徐兄乃随军御史,我瞒得了手下将领,却瞒不过徐兄,将来万一陛下怪罪,这些将领自然是不知者无罪,我可保他们安然无事,徐兄却难逃一个知情不报、目无君上之罪。我孑然一身,徐兄却还有都城妻女。我为您备好骏马行囊,还请徐兄看在同生共死的情谊上,路上走得慢些,只需花上一个月的时间,我就能将攻打赵国之事板上钉钉。到时与赵国战事一开,君上自然不敢动我。徐兄尽管对君上说是我派人追杀于你,以致贻误归期。或能保你性命无虞。”

徐子阶面色凝重,几次欲打断不二的话,不二都不予理睬。

他这是决心已定。

中年文士紧紧地握着拳头,额头上青筋毕露。

大帅这是在交代后事?

他直愣愣地开口道:“大帅愿以身殉国,我徐子阶虽一介酸腐文人,也不缺胆识忠骨,岂能让大帅专美于前!”

不二却压根不睬他,将个包袱交到他手上,叮嘱道:“到了都城,将自己打扮得狼狈些,什么文人傲气,都没有性命重要。”

徐子阶梗着脖子道:“我不走,谁还能迫我不成!”

帐中灯火一明一灭,帐外虫声鸟语模糊不清。

不二平静地召了两个军士进来道:“将此人架出去。”

徐子阶一介文人,哪里挣脱得开,生生被拖出营帐,犹自双目通红地吼道:“大帅!”

夜色沉沉如墨。

不二猛地惊醒过来。

四下里一片寂静。

红泥小火炉还在噼里啪啦地烧着,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暖和的炭火气儿,炕上暖着一碗饺子,少女守在炉子边,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外头风雪将屋门吹得砰砰地闷响。

自己身上不知何时盖了一床薄被,他挺直了脊背,才发觉自己竟然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他站起身来,衣料窸窣作响,少女头一歪,也醒了过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嘴里含含糊糊地道:“饺子我给你剩了几个,要是吃不饱,自己下面条儿去……”

不二有些出神,没有回答她,却走到门口推开了屋门。

汹涌的,寒冷的风雪涌了进来。

少女冷得一个哆嗦,跳起来道:“你干嘛!”声音因为初醒而软绵绵的没力气。

不二被寒风一吹,记忆深处的一丝混沌仿佛也被吹散,思绪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策马封侯,三军元帅,火烧连营,先斩后奏,他自前尘往事中牵扯出一条通明的主线。

永靖侯,取安邦定国,永镇疆土之意。

他也的确是想安邦定国,为大周永镇疆土,保一方平安。

只是越走得远,越力不从心。

纷繁的画面犹如门外扑面的风雪,自混沌中纷至沓来。

这些画面有的还历历在目,清晰如昨。

漫天大雪,呼啸北风,风刃如金戈长箭,风声似马嘶雷鸣,竟隐隐有一分当年荒原战场的影子。

他记得很清楚。

他曾先斩后奏,决定联楚击赵,连夜将徐子阶扔出军营,命两个军士押着他送出百里之外。

徐子阶一腔热血冷静下来之后,自会明白他的用意。倒不是文人贪生怕死,只是谁又愿连累妻女?一旦事发,追究的就是株连九族之罪。

徐子阶果然没有再回来。

却不想他虽保徐子阶逃过此劫,徐子阶最终却仍因他而死。

不二站在大雪中,却感觉不到冷意。

他也曾摆下酒宴,下帖邀楚七皇子共商合纵之事。众人皆疑有诈,连熊大都连连摇头:“我要是他,我可不来!就不怕有来无回吗!”

七皇子却真敢拎着一杆红缨长枪,只身赴会。

当日他倚楼远眺,夕阳渐落,暮野四合,荒原空寂,天边云烧似火,红衣将军一人单骑,鲜衣怒马,绝尘而来。他忍不住高声冲那少年笑道:“来了!”少年则策马扬枪,神色嚣张地高声回应:“来讨杯酒喝!”

楼上楼下,在如血残阳中相视大笑。

他不敢忘。

他哪敢忘。

 

除夕雪夜,记忆里的确还有一次。

西北的雪干冷、硬朗,长久不化。寒风在脸上刮着刀刃子,驱寒需得喝大碗烈酒。

头顶是泼墨垂幕般的夜色,星月不见;贫瘠广阔的荒原大地灯火通明,人声笑语,刀枪相击而鸣,篝火劈啪作响,汇成一曲声势浩大,横跨古今的暮野狂歌。

他坐在议事大帐里,营帐被荒原上毫无顾忌的肆虐北风扯得砰砰闷响,营帐千顶,一望无际,响声轰如雷鸣。

大帐里还坐着一个人,偌大的议事帐中,也就坐着两个人。

那个人翘着腿仰头靠在椅上,手臂向后搭在椅背上,红缨长枪立在一旁,寒光闪闪。

不二用食指敲了敲手下的赵国边图。

红衣将军猛地坐直了身子,少年的身姿单薄,却隐隐蕴含着爆发力,他双目炯炯,眼睛里燃烧一般亮起一丝幽光:“这么说,你准备领五千周兵,皆扮作楚军模样,与我分两路给赵军来一个瞒天过海?”

不二淡淡道:“不错,两国联军,容易引起赵军警惕。之所以扮作楚军,是因为近几年来周国孱弱无力,不如楚国人好勇斗狠,扮成楚军更为合理。”

红衣将军嗤笑一声:“你倒有自知之明。”

不二却不惊不怒,从容自若道:“国力孱弱是祸不假,好勇斗狠也未必是福。人不可盲目自大,也不必妄自菲薄。既然将军没有异议,我们就这样定计了。”

红衣将军沉默地打量了不二一阵,点了点头笑道:“好。”说完利落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拎了长枪向外走,边走边抱怨:“风真是大,烈酒又烧得很。”

他掀开帐子走了出去,红衣在风中烈烈作响。

周楚合谋抗赵,在除夕雪夜定计。

两日之后,十万大军集结整齐,就地扎营。不二自领五千假作楚人的周军,自东方向不远处的赵国边城要塞进发,红衣少年则领五千楚军,从西边进军。

风雪一直时断时续,两军的速度相似,花了半天时间,就将将赶到赵城东西门下。有风雪掩映,赵国没有防备,直到此时才接探子来报,慌忙集结边军。

赵国国力强盛,并非虚言,其铁甲精兵,个个以一当十,虽忙不乱,八千兵士一时三刻便集结完毕。赵将却深觉受辱,暴跳如雷,处置了好几个失职的探子才作罢,又忙派人向附近城池求援。正欲开口,却听探子来报:“楚国十万大军驻扎在三十里之外,城外一万楚军分两路,每路五千,正守在东西门外!有个红衣小将在西城门外叫阵!”

赵将一愣,忍不住追问道:“你看清楚了?是个红衣将军?”

探子点头如捣蒜:“正是个红衣的少年将军!”

众副将纷纷道:“是楚王第七子!”、“这煞星怎么来了?”、“这下又不得善了了……”

赵将听得心烦,大掌一挥道:“都给我闭嘴!”

厅内顿时鸦雀无声。

赵将道:“既然那个姓越前的小子来了,就由我领五千人向西门会一会他,至于东门的楚军……谁愿领三千人去将他们打发了?”

众副将纷纷请命,挣功劳的事儿,谁都想抢上前去。

这一次,无往不利的赵军却踢到了铁板上。

风雪比前几日小了些,却也刮得人脸上生疼。鹅毛似的雪花砸得人睁不开眼睛。楚军早已习惯风雪行军,赵军却有不少兵士冻得瑟瑟发抖。赵将却命人大开城门,率五千铁甲军率先冲了出去!一时间金戈之声喊杀之声四起,与风声雪声融为一体,天地都仿佛微微震颤起来。

红衣小将在风雪中尤其显眼,一时间无数箭矢没头没脑地向他冲来,少年扬枪大笑,横扫八方,整个人如同一柄利刃,带着身后的楚军,插进了号称无坚不摧的铁甲军中,将赵军阵势冲得七零八落!

赵将慌忙下令再结阵势,死死抵住,要与这把尖刀周旋纠缠一番。

看来五千人挡不住这煞星!

赵将暴跳如雷地怒吼了几声,都散进风雪中听不清楚,吼虽吼了,却仍无可奈何。

是否再从东门调一千人支援?

再顶个一时三刻,就让这小子冲进城门了,这还得了?

赵将愤怒地抹了一把脸,将眉毛上结的霜雪抹开了。

东门的人都吃屎去了?!不过是五千楚军,又没有得力的先锋主将,竟然打了这么久!

赵将握紧了拳头,欲再派个骑兵前去探探情形,正欲下令,却听身后杀声震天而来,心中下意识地一喜。

总算来了!

影影绰绰的人影裹挟着风雪刀光,满含煞气地从赵军后方冲了过来!

赵将大喜过望,转过身来,待到人到了眼前,才惊觉不对!

派过去的骑兵被扔在了地上,哭爹喊娘,涕泪齐留地喊道:“大人!西城门的根本不是楚军,是周军!是周国永靖侯!永靖侯带领的五千精兵啊!”

肃杀北风之中,望不到边际的大军带着血气迎面而来,“楚”字军旗被迅速换下,另一面军旗被高高地竖了起来。

旗上正是一个峥嵘峻峭的“靖”字!

周楚联军!

妈的,是周楚联军!

赵将在风雪中破口大骂。

骂声却迅速地被金戈之声湮没了。

红衣将军所率五千人几乎已经冲破了赵军防线,身后永靖侯的军队打得赵军措手不及,周军一时间势如破竹!无坚不摧的五千铁甲赵军,在周楚联军的逐渐融合之下,被铁蹄踩踏蹂躏,挤散崩塌,碾作了浮尘齑粉!

不二身着白衣轻甲,一马当先,遥遥可见百步之外,一点红衣如血。

这一幕何其熟悉!

命运又何其诡秘!他二人理当不死不休,却偏偏能于两军对峙处饮酒狂歌,弹剑而起;百万军骑中策马共进,并肩御敌!

红衣将军扬枪大笑,一骑踏风破雪而来。

不二忍不住笑出声来,扬起手中长弓羽箭,策马向他奔去。

长枪羽箭在空中相击,发出厚重的金戈之声,将密集急旋的风雪击得粉碎!

风霜肆虐,荒原长寂,岂能阻我击掌大笑!

沉沙折戟,军衣血透,何堪误我并马狂歌!

所谓无衣同袍,英雄相惜,不外如是。

 

不二失力地靠在了椅子上。

少女手忙脚乱地将门紧紧闭上,将最后一丝暖和气儿留住,对不二怒目而视:“你做什么!”

总有些事情,纵使他用尽平生的力气,也忘不了的。

风雪渐停,小院里四下寂静,屋内小火炉中只剩下一点残余的火星。

夜色已深。

不二忽然睁开了眼睛。

只剩下最后一环。

还需最后一环。

他容色一凛,就露出几分征战沙场时的煞气来,侧过脸望向少女道:“我有一事相问。”

原本怒冲冲的少女面色一僵,一时竟然被吓呆了,半晌才结结巴巴道:“……什、什么事?”

“永靖侯联楚击赵之后,周国朝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二声音冷肃道,“永靖侯真被一杯毒酒赐死了么?”

少女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你、你要知道这些干什么?”

不二神色冷肃地盯着他,眼睛里蓝光凛冽。

少女也不知为何竟然不敢吭声。

他冷声道:“你以为永靖侯真的死了?”

少女睁大眼睛,悚然而惊,半晌回不过神来。

不二催促她:“将你知道的,一字不漏地说与我听。”

少女深深吸了一口冷气。

不知为什么,她有些不敢看向不二的眼睛。

但不二所说又令她震惊无措。

她抿了一口热水安抚了一下情绪,轻声开了口。

 “永靖侯先斩后奏,擅自联楚击赵,与楚七皇子率十万大军在三个月内一鼓作气攻占了赵国边境数个要塞,逼迫得赵王不得不割让城池十五座以求议和。捷报频传,令君心大悦。君上在朝上说:‘此次联楚虽是先斩后奏,却战果斐然,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永靖侯此次立功不小,寡人又怎能吝啬封赏呢!’。我父亲很是高兴,还写信向永靖侯报喜,请他班师回朝。永靖侯回到都城之后,满城百姓夹道来接,满掷鲜花瓜果相迎。”

少女语气一变,也严肃起来:“事情不过平静了三天,君上忽然召永靖侯入宫赏菊。永靖侯入宫之前,曾特来拜访我爹。”她顿了顿,又说,“我爹说,永靖侯仿佛早有预料,此次进宫凶多吉少,他请我爹替他安抚边疆将士,在他身死之后,保将士们安然无虞,就算有所不平,也千万压住,莫要让他们逞强出头,白白丢了性命。”

她声音里浮起一丝哽咽:“永靖侯进宫之后,不过半日,果然传出他私投楚国,谋逆犯上,被赐毒酒而死的消息。我爹爹悲痛欲绝,却忍痛安抚了众将士,为他们上下奔走,打点一切。我们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心……”她抽噎道,“没想到,他却暗自写好了诤谏的奏折,在金銮殿外长跪不起,君上雷霆震怒,要他自领廷杖,他竟然一头撞在了石阶之上……”

少女强自忍耐许久,才忍住悲声。

不二沉默地将炉火再次生了起来。

屋里只剩炉火劈啪作响。

少女哑着嗓子低声哭泣。

“这一撞,就撞去了爹爹半条性命!君上年纪愈大,性情愈是暴虐。我爹爹以性命相谏,竟换得一个流放三千里的下场!流放途中,我爹爹就几乎没有清醒过来的时候,加之路途艰险……”

“……爹爹临死前,曾经交给我一样东西……”

不二稳稳地握着木棍的手竟然一抖。

少女却浑然未觉,继续道:“这东西是永靖侯进宫之前随手给他看的。侯爷曾在宫中设有暗探,那东西就是暗探从宫中传出来的。”

……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君上态度大变,前后判若两人?

……永靖侯临死之前,究竟知道些什么?

……永靖侯分明知道些什么,为什么要白白送死?

这些问题,她也曾百思不得其解。

不二忽然扔了木棍。

他伸手道:“什么东西?给我瞧瞧。”

 

那是一卷手掌大小的薄薄的绸子。

绸子上密密麻麻记着蝇头小字。

不二低头浏览了一遍。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将那绸子来回看着,唇角就紧紧抿起,指节一下子绷得发白。

少女吓得说不出话来,只得偷偷看他。

那向来温润如玉,秀雅单薄的青年露出了杀伐果断,煞气冲天的一面。

她早就知道,这人不是什么寻常人物。

只是她不明白,那些字她也翻来覆去看过多遍,却没看出过什么名堂来。

不二却将那黄绸捏了又捏,皱作一团,神色一番变幻,眼底的蓝色好似沸腾起来。

他总算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被同一个梦魇住了。

黄沙漫天,旌旗蔽日,吼声千万,金戈无数,有一骑绝尘而来,一星冰冷的枪尖闪烁,即将撞进自己的胸膛。

他会在这个时候醒来。

那个刺杀他的骑兵却总看不清面孔。

他已经有很久没有做这个梦了。

本已抛在脑后,又何苦再捡起来。

他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拾壹

“帝阅毕捷报,举报而笑向侍人王暨:‘得一不二周助,我大周国威可扬。’

暨亦笑曰:‘永靖侯智勇无双,虽万夫一人可守,然拔枪助楚则捷报频传,前日为周战楚,则数月难决,何差之大也?’

帝啐而走之,默良久,掷报案下。”

一摸到这块记着小字的“生前遗物”,他记忆的最后一环就如同一把巧锁,“啪咔”一声打开了。

而最后的,他真正竭尽力气想要遗忘的事情,才纷纷从黄绸小字的字里行间涌现出来。

侍人王暨?

区区一个侍人,无人指使,就敢在君上面前妖言惑众?

真是笑话!

不二唇边一丝笑容里的嘲讽,与一年前看到这卷丝绸时的表情如出一辙。

他倒不惧君王忌惮。

因为处在他这样的地位,君王的忌惮迟早要来的。

而走到了他这一步,就早已再无退路了。

或早或晚,他必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一杯毒酒算是仁慈,尸骨无存都并非没有可能的。

恨只恨有人这样心急,一时半刻都忍耐不得。

当年大周军中上下,都对他敬慕有加;满朝文武,多是他门生好友。究竟是什么人居心叵测,竟然能安插小人,向君上进献谗言?

又有什么人,将不二视作心腹大患?

他们倒还真有些手段。

竟然将细作安插到周国皇宫里了。

不二摇了摇头,将炉火拨的更旺了些。

他与越前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周国大军主帐之中。

红衣少年趁着夜色偷偷溜进来的。

他一向有这样的胆量,千军万马,也敢只身独闯。

不二是以一种近乎宽容的眼神看着他的。

向来嚣张跋扈,不管不顾的红衣小将却显得有些气急败坏,他一脚踢碎了木桌,将那块黄绸踩在脚下。

不二默然不语,帐外有人听见响动,高声询问,不二便替他掩护道:“没事,是我失手砸了东西。”

红衣少年神色复杂而难堪。

他慌乱得连长枪都没有带,却挺直了脊背,紧紧抿了抿嘴唇,咬着牙道:“太傅大人和父皇瞒着我做的,我不知道。”

不二沉默了一会儿,温声道:“我并没有怪你,也没有怪任何人的意思。”

少年却一下子脸色煞白:“你不信我?”

不二不解道:“我信你啊,为什么不信?只不过信不信的,又有什么关系?”他慢条斯理地说,“纵使你们不做,终有一天君上自己也要忌惮我的,迟与早,于我有什么差别?”

少年倔强地盯着他,道:“你在生我的气?”

不二不禁失笑着摇了摇头。

少年忽然向前走了一步,神色急切道:“你跟我走,好不好?”

不二奇道:“七皇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少年固执道:“为什么不行?你不跟我走,他们将来也要说你投敌叛国,不如跟我走,倒也不枉这罪名。”

不二摸了摸鼻子笑:“这话说得倒有些道理,”他很快收敛了笑容道,“只不过,就算是最十恶不赦的大恶人,行事也有条底线的,我身后的百姓,我手下的兵,就是我的底线。”

 

拾贰

大年初一,一大早的,少女蹲在火炉旁边,满脸的不高兴。

那小子竟然诈她!可恨自己昨儿晚上怎么就被他唬住了?

一股脑儿的,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说了!

她问他:“你那话是什么意思?永靖侯难道没死?”

不二便轻描淡写地道:“你弄错了,我的意思是,永靖侯的死恐怕没那么简单。”说完不等她争辩,就径自回屋睡了。

她觉得自己吃了亏,不甘心地起了个大早,在这里抖抖索索地等他。好不容易等到他出来,没好气地吼他:“喂!你诈了我那么多事儿去,就没打算补点儿什么?”

不二奇道:“比如什么?”

“比如!比如……”少女一时也想不起来应该比如什么,灵机一动道:“比如教给我两招武功心法什么的。”

不二恍然道:“怎么我没跟你解释过吗?当初不能教你,是因为我记忆全失,虽有一身武功,却将心法口诀忘得一干二净了……如今倒是记起来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你的年纪太大了……”

不二一脸的歉意。

少女被气了个倒仰。

她气呼呼地蹲在炉边,不二则出了门,不知去了哪里。

她一个人越想越气。

她这是被敷衍了吗!她竟然被敷衍了!

门口有个小孩儿喊了一声:“姐姐!姐姐!有人找大哥呢!大哥在家吗?”

少女懒得理会,哼哼了一声。

那孩子见无人回应,便偷懒喊道:“大哥若回来了,姐姐你跟他说一声!”

少女拍着炉灰,哼哼着:“……一大早的就跑出去乱逛,我才不要跑去满大街地找他呢!”

不二却正走在村外的一条小路上。

昨天半夜,风雪方停。野外的路层层积雪,深一脚浅一脚的。

他想去自己醒来的河边看一看。

过了年,这天儿就该回暖了。今日就反常的暖和,昨日下了半日的雪,太阳一出竟融化了大半。

不二走了一会儿,觉得稍有些疲惫。

他的记忆找回的越多,人就越容易疲惫起来。

这些记忆好像是压在他背上的包袱。

记忆越多,包袱就越重。

他想到自己重新开始的河边看一看,趁着天气晴好,将包袱理一理,都扔了。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记忆全无,卸下包袱的日子不是很惬意吗,他下定决心,就做个厨子好了,偷两手儿手艺,接庆余楼掌勺的班儿。

低着头正琢磨,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小河边上。

那条破船早就不知所踪了,只剩小河淡波,高崖覆雪。

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点点春意从崖壁上零星的积雪间冒出来,飘摇在微风里,显得青翠可爱。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心胸都开阔起来。

不错,过去的都过去了。

该来的都是崭新的。

他向河边走了几步。

眼角好似飘过一抹轻盈的红色。

不二觉得是自己眼花了,伸手揉了揉眼睛。

肯定是眼花了。

不二睁大了眼睛愣在了原地。

 

拾叁

难不成又在做梦?

不二睁大了眼睛,罕见地,惊慌失措地退了一步。

一个红衣少年,就像从前无数次一样,身姿轻盈矫捷地在崖壁上点了几下,一团烈火一般落在了他的面前。

那少年咕哝道:“我不知道你住哪家,让人找你来着,难道他没找着?”

不二呆愣着没有反应。

“算了!”那少年面上露出一丝笑容:“总算找到了!”

不二瞠目结舌:“你……你是怎么找到这里……”

少年双眉一扬,气势凛然地将一样东西凑到他眼前。

是一枚精致辉煌的镂金冠。

他拿去当掉,换了小院儿的那一枚。

少年眼角一扬,眼疾手快地伸手将他头发上的发箍取下来,卡开机关,将镂金冠装了回去:“你竟敢把它卖了!”他声音里隐含了一丝怒气。

但很快又被愉悦所代替。

他动作灵巧地绕到不二身后,伸手将长发重新固定起来:“不过幸好你卖了它,否则,我也找不到这儿来。”

随着他话音既落,沉甸甸的发箍重新将乌发紧紧扣住。

不二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好像是大胜赵军之后,中军帐内,神采飞扬的红衣少年将发箍赠与他,也曾亲手为他扣上发顶。

不二默然立在原地,良久道:“……我喝下毒酒,却大难不死,是你做的?”

越前绕回他身前来,无所谓地道:“我求了太傅大人,是他救的你,不过他不肯告诉我你在哪儿。”

又是一阵难言的沉默。

不二开口道:“……你来做什么?”

越前盯着他,表情与一年前红衣小将夜闯周营时的如出一辙,他说:“你还生我的气?”

不二愣了愣,侧头看了看因为冒出零星的青苔而显得青翠的峭壁,和清澈的粼粼的河水。

他想起他接连好几日总是被一个梦魇住,梦中红衣小将一骑绝尘,举枪朝他刺过来。

他有些释然地笑了笑。

“从前我以为我不曾生气,不过现在我知道,我还是生你的气的。”

他坦然道,“我告诉自己,是楚国人干的,不是你,可你归根结底总是个楚国人啊。”

他沉吟了一会儿,又斟酌着道:“矛盾是两国之间的,与你我倒没有关系。但我是个普通人,普通人总是很任性的。”

越前的嘴角勾起一丝笑容。

“没关系。”

他笑着说。

笑容里都是明亮耀眼的愉悦。

这样单纯的笑容令少年看起来不沾烟火,光彩照人。

他漂亮的眼睛里燃烧一般浮起一丝幽光。

不二觉得移不开眼,莫名地被诱惑,又莫名的危险。

还没等他想明白,红衣少年就以冲锋陷阵的飞扬气势,烈火一般地冲进他的怀里!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红衣少年已紧紧锁住他的腰,微微抬头狠狠地吻上他的唇,吻技青涩,不得章法,可带着一股子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气势,让人害怕,却偏又舍不得移开眼睛。

不二微微愣住。

越前猛地咬住他的下唇。不二吃痛地低呼一声。

少年英挺俊秀,神采飞扬,比一年前更嚣张漂亮。他向来目中无人,一人单骑,一杆长枪,就敢横扫沙场,大杀四方,千军万马,都将他奉若神明,敬慕他风华无双。

如今那双燃烧般的美丽的眼睛里,却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倒影。

不二胸中好似有潮汐涌动,他忍不住,也不愿再忍,反手将少年抱在怀里。

他们相交已久,却从来没有这样亲密过。

但身体的悸动是不会骗人的。

不二微微急促地喘着气,更紧地贴近他,单手从劲瘦的腰间抚摸到肩头,唇舌交缠,口腔里弥漫着一股鲜血的铁锈味。

越前的眼睛亮若星辰,眼角泛起艳丽的水光,半晌挣扎着在唇齿间含含糊糊地道:“唔……轻点儿!”

不二的回应是抱得更紧,更激烈地将抱怨和低呼都吞进嘴里。

越前觉得被压制,不肯放弃地挣扎着模模糊糊地问他:“你在这里……唔……在这里做什么?荒山僻岭的……”

不二报复性地在他的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他在这里做了一场大梦。

梦里梦外,界限分明。

不过,凭他是乡野村落,青萝小院,还是金戈铁马,荒原边塞,抑或马踏长安,殿上封侯,都不过是如烟往事。

好在梦总有醒来的时候。

不二微微地笑,眼底蓝光清澈,愉悦,又温柔。

越前不满意地嘀嘀咕咕:“什么破村子,七弯八拐的……把金冠都卖了……过得很穷么?”

不二摸了摸他的侧脸,微笑道:“没有,我过得很好。”

“是吗?”少年斜着眼睛看他。

是啊。

纵有奇山碧水,生活安逸,他还是忍不住百般好奇,汲汲寻寻,找回了记忆的最后一环,以为那就是结局。天下人都相信那就是结局,永靖侯在喝下毒酒的那一刻就死了,又怎么可能再活过来?

直到红衣小将烈火一般扑了他满怀,少年明亮,嚣张,热烈,肆意,将他沉寂的混沌的记忆燃烧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他才忽然发现故事原来另有结局。这结局释然,通明,雀跃,安静,令他的耳朵终于能听见东风絮絮,姗姗鸟语,令他的眼睛终于能看见青崖化雪,春光如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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