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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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二越 他山之石(一)(长/古风/未完/更新中)

 灵感来源于我自己无聊翻旧文,翻到鬼市夜谈里的一段。

“越前化作人形的时候,还带着青涩的少年模样的不二睁大了眼睛盯着他,沉默良久,把他抱到床上,想了想,又细细地掖了掖被子。

不二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衣不解带地照顾他。

没事的时候,常常盯着他整日整日地发呆。

一开始除了照顾他起居,就根本不愿意接近他。

结果终于决定照顾他一辈子。”

——

所以这也算是新文简介了。

简单地说,这就是一个从讨厌到喜欢的故事。狗血慎入。可以把它看作是鬼市的番外,也可以看成是独立的新文,又或者看成是鬼市故事发展的另一种可能。没看过鬼市也不影响阅读,因为很多细节都改了,可能与鬼市还矛盾,只是借了一个引子。

以上~

“说真的不二!我真是受够你了!你还差两年就已经两百岁了!虽然元婴期之后容貌不朽,那你今年也有足足一百九十八岁,别再跟个没长大的小鬼似的了!”

华服美冠,玉带束腰,晶莹灿烂的压衣美玉垂在衣摆上,与细致的,金线挑织的“飞龙在天”图相映生辉,第一眼就会深深印进他人眼底,留下贵不可言的光斑。这位贵公子此时不顾风姿仪态,正愤怒地站在小院门口,一手还维持着拉开院门的动作,嘴上就忍不住吐出一连串的教训来。

这小院虽然不算太小,但也不算太大,不论怎么看都与穿着龙纹的贵公子不大相称。

而他教训的那个人,正坐在院里的一棵挺拔秀美的桃花树下——喝茶。

正值初春,桃花挤挤挨挨地开得正热闹,一片云蒸霞蔚之中,偶尔有零星的嫩叶冒出尖儿来。树下悠闲喝茶的人眉目秀致,若无人打扰,这样的春景可堪入画。

华服公子并不欣赏这副景致,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进来,反手猛地拍上了院门,怒火更甚:“你竟还有心思在这里喝茶……”

不二微微垂下眼,一片桃花瓣轻轻地落在茶杯里,一串细细的涟漪散了开来。

华服公子的脚步蓦地顿住。

半晌他倾身,用力在空气中闻了闻。

“……酒?”他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疑惑,“你在喝酒?”

不二脸上于是漾起一个温和可亲的笑容:“英二,要试试吗?”他的声音轻而飘渺,“一百九十年前,我离开家,在这里落脚时埋下的桃花酒,方才挖出来开了封,你就来了,倒有口福。”

华服公子的眼睛很大,此时睁得更大了,里面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接下来要骂的话就难以再骂出口了。

一腔怒火被不二轻飘飘的,毫无烟火气的一句话给顶了回来,令他一时间五味陈杂。

什么“一百九十年前,我离开家的时候……”。

不二这是故意的吗?

算计好了坐在这里喝酒,等他来骂,以此来提醒他别忘了一百九十年前的旧事?

谁知道他那桃花酒究竟是哪一年埋下的,偏偏故意说成是一百九十年前,就是为了噎他。

没错!就是为了噎他!

司马昭之心!

菊丸英二抱起手臂,重重地哼了一声。

他才不会这么容易就上当呢!

可是怒气冲冲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停在五步远。

不二轻轻地笑了出来,低头抿了一口酒。

桃花瓣在酒面上浮浮沉沉,仿佛醉酒摇曳的美人。

一百九十年的陈酒香气四溢。

菊丸抽了抽鼻子,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杯中酒。

色泽金黄清澈,酒液微稠,清香飘散。哼。说是一百九十年说不定也有傻瓜会信呢。

不二又给他倒了一杯,做了个“请”的手势。

菊丸的脚不受他控制地往前走了几步,伸手在杯壁上用力捏了捏,手背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

不二以手支颌,笑盈盈地望着他。

菊丸咬紧牙关,收回来的手在半空中顿住。

他是个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的人!!!

不就是一杯桃花酒,小爷家内库里多得是,随便挑!

他狠狠地将酒杯“啪”地一声拍回桌面,几滴金黄的酒液溅了出来,有一滴溅在他手背上。

不二挑了挑眉,也将酒杯放下了。

“不二你什么意思!”菊丸愤怒地说,“一百九十年前的旧事,我们早说好不再提的!更何况那些事跟小不点无关!无关!稚子何辜,他才刚刚化形,还不知开没开灵智,你不能这么对待他!你这样和俗世里那些三妻四妾,大腹便便,只生不养,不负责任的男人有什么不同!”

不二似是被菊丸的用词惊了一惊,然后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道:“我早先并不知他会在此时化形。你说的未免太过夸张了。”

菊丸更加愤怒了,连手背上的酒液都忘了,用力挥了挥手臂加强了语气道:“不要狡辩!在他还是一块玉的时候,你就分明一直很想让他化形!否则为什么日日带在身边用聚灵阵温养?不二,你一直很爱护化形的法宝,为什么偏偏对他如此?”

不二的表情恢复了平静。

他淡淡地说:“我并未故作无辜。青螭玉乃天地至宝,一出世便显龙形,按理上万年都不见得能够化人形,开灵智。我虽想助它早日化形,但也从未心怀侥幸地认为它能在我有生之年开启灵智。此事实在是出乎意料……”

“即使如此,”菊丸按捺不住地打断了他的话,“即便如此,他既已化了形,你就该好好待他!难不成说一声‘意料之外,没有想过’,你就可以不负责任么?!”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越说越激动,“父皇强迫我母妃时,也没想过我会出世!我出世之后他从不过问,对待母妃形同陌路,也是因为他没想到,自己再也生不出儿子来!”

不二面色平静地看着他,仿佛毫无触动,声音仍然淡淡的:“青螭玉,并不是我的责任。”

菊丸气恨难消,口不择言:“……在我看来,你现在就跟躺在深宫里,老得起不来床的那个男人一样!”

不二听到这里,不仅丝毫没有露出菊丸预想中的羞愧,甚至还轻笑了一声。

菊丸开始觉得心里堵得慌。

从前他对着不二亲切温柔,如春风拂面般的面孔,是不会感到如此难受的。

现在仍然是亲切温柔,春风拂面般的一张脸。

他却觉得像是一副面具,被雕刻得细致秀美,生机全无。

这让他心里堵得慌。

就好像曾经无数次见过的父亲那张冷漠的脸一样堵。

他忍不住想说点什么发泄。

最好能把那张完美的面具打破,摔碎,踩一万脚。

鬼使神差地,从神识深处冒出一丝难以遏制的恶念来。

菊丸张嘴就道:“……我知道了。”

不二挑了挑眉示意他在听。

“我知道了……你温养他,助他化形,根本没有想要教养他,没有把他当人看。”菊丸说,“你只是想利用他报仇而已。可是你一面想要利用他报仇,一面又忍不住通过他,想起一百九十年前弱小的好像蝼蚁一般的自己。你根本控制不住心魔,将一百九十年根深蒂固的执念,迁怒到他身上。”

不二的脸色终于微变。

好像精致的面具上出现了一丝细细的裂痕。

菊丸觉得心底一阵畅快。

一百多年了,他是不二唯一的挚友,他当然知道什么才是不二的禁忌。

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别说一百九十年了,哪怕千年、万年,不二也不会忘。

与桃花酒一起埋下的执念,喝来一定又苦又涩,痛不可当。

本来他们约定好,在大仇得报之前再也不轻易提起。

今天是不二先违背约定的。

更何况本来就是不二错在先。

他只是要打醒不二,他没错。

菊丸这样想着,毫不畏惧地直视着那双微冽的蓝眼睛。

不二很少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他。这冷冽如深泉的目光也的确令人胆寒。

但这至少让他觉得不二还活着。 

菊丸的神色也是少有的慎重。

他对不二说:“你现在很像我父亲,他修为停滞,已经老得起不来床。”菊丸顿了一顿,又继续道,“……但即使你容颜永驻,圆满升仙,也终有一天会后悔的。”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了小院。

不二仍静静地坐在桃花树下,容色平淡如水,一丝涟漪未起。

几片新的花瓣轻轻地飘落在酒面上,而第一片桃花早已沉入酒底。

菊丸仿佛一直认为不二周助还活着。

但不二其实早已经死了。

一百九十年前因仙魔两道对天地至宝青螭玉的觊觎,不二家家破人亡,满门惨死,他虽然独自逃了出来,但有一部分的他早已被杀死,留在了当年的修罗场中。

菊丸有一点说的没错。

青螭玉化形,好似打翻了一杯苦酒。

而他不想再尝这杯酒。

越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变成了三头身,小小一个团子,像所有普通婴儿那样被包得严严实实,翻身都困难的那种。

越前对此感到茫然的愤怒。

他觉得自己不该是这样的。

起码他的身体不该这么矮,而且软乎乎的。

但要说究竟该有多高,他也说不上来,反正不该是这么矮的——矮到根本不能再用“矮”来形容,反倒是用“短”来形容比较贴切。

有一个长辫子的女人一直在照顾他。除此之外他还没有见过别的人。

这个长辫子的女人——她叫龙崎之类的名字。虽然那个女人并没有对着一个婴儿作过自我介绍,但他就是知道。

模模糊糊的记忆里,好像有人用“龙崎”这个名字称呼过那个女人,被他听见了。

……这么说,在模模糊糊的记忆中,他应该还见过别人。

而且绝对不止一两个人。

……是谁呢?

他一觉睡醒,除了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的名字之外,其他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他觉得那些记忆说不定都是他做的一些梦。梦里总是颠三倒四的也不奇怪。

他打了个哈欠,没有深究下去。

婴儿的身体极其嗜睡,也极其迟钝,妨碍他思考。

也可能他本来就是个不爱思考的人。

——反正不论如何,婴儿的身体再小,也是会长大的。

——那就等长大再说好了。

他无数次舒舒服服地放任自己沉入了黑甜的梦境之中,睡了醒,醒了再睡,期间龙崎会给他喂一种清清甜甜的不知名的水,用茶杯装着。一开始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那些水总是顺着他的嘴角流进衣服里,黏糊糊的,让他一度对自己的身体很不满意。

这不是他想要的身体!

慢慢的他可以控制自己了。

可能是因为这个身体终于长大了一点。

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婴儿没有闲暇去记日子,也不会觉得无聊——终于,有一天他从睡梦中醒过来的时候,听见有陌生的人声在说话。

不是龙崎的声音,相反区别非常明显,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这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却让他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越前觉得自己一定梦到过他。

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呢?

越前使上了吃奶的劲儿,让自己提起了一丝警觉。

脚步声慢慢地靠近来,那个男人俯身望了过来。

他身上有一股浓浓的酒味儿,和桃花香气。

越前眨了眨眼睛,然后睁得更大了。

桃花和酒。当他闻到那丝气味的时候,脑子里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这两样事物。

没错,这也是他梦里见过的。

那个男人、桃花、酒。

越前艰难地回忆着,暖金色的大眼睛难得灵活地转了转,定在那个男人的脸上。

那个男人因此而怔了怔。

龙崎在一旁忍不住抿着嘴笑了。

公子一直没有来看过孩子。自从把孩子交给她照顾,已经整整一百零八天了。

不知道这孩子的母亲是谁,公子也从未再来看过他一眼。

公子为人一向端方有礼,温柔可亲,这一次为什么如此狠心?

她不懂。

可今日一见,仿佛云开雾散,她总觉得,公子不是不疼这个孩子,之前一直忍着,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不二眨了眨眼睛,掩去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喝了很多桃花酒,然后走到了这里。

当然,光从他面上看,看不出他其实喝了多少酒。他也的确很清醒,修道之人,灵台时时清明,想要意识不清反倒是件难事。

但被这孩子一双清澈的眼睛盯着的时候,他仍然感觉到了一丝桃花酒的余劲,令他忍不住怔了怔。

他很快地回过神来,盯着孩子看了一会儿。

龙崎把他照顾得很好。

可菊丸却认为不二应该负起教养孩子的责任,而非甩手将他扔给一个一丝法力也没有,甚至连修道最基本的三元决都看不懂的俗世女子。

这个孩子是青螭神玉的原身,这尚且是个只有不二和菊丸知晓的秘密。若此事稍有走漏,道魔两界为抢夺至宝,想必又是一片尔虞我诈,腥风血雨。

一百九十年前就是如此。

从单纯地争夺神玉,逐渐演化为道魔两界不死不休的大战。神玉在那场战役中失踪,以至于停战后的一百多年以来,道魔两界都怀疑是对方偷偷藏了起来。

不二那一年七岁。

七岁的不二把青螭神玉带走了。

此事神不知,鬼不觉。

他已无家可归,将神玉炼作本命法宝,藏在丹田之中,一路流浪到了这里,在桃花树下埋了七坛桃花酒。

这个孩子一现世,就注定要被四面八方的觊觎所伤。如若不是不二早将他炼作本命法宝,以自身气息替他遮掩,他早就该藏不住了。与其化了形做个人,倒不如做块无知无觉的石头更好。

不二专注地盯着他。

半晌,他伸出手去扶住了孩子的襁褓。

不二用平淡而近于冷漠的声音问道:“越前……你记得我么?”

温暖的室内一片寂静,三个月大的孩子一边试图往嘴里塞自己的拳头,一边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表情一派天真懵懂。

龙崎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笑着劝道:“公子莫急。孩子还没有半岁大,连话都不会说,怎么能认得人呢?”她自认委婉地劝了不二一句,“若以后公子常来看看小少爷,过些日子许就能认得公子了。”

不二瞥了她一眼,露出一个轻微的笑容来,算作回应。

他待任何人,总是一点礼数也不肯失的。

正因如此,龙崎才敢出言相劝。

但不二立即转回目光,继续落在越前身上,那丝轻微的笑容就很快消失不见了。

他重新又问了一遍,声音显得愈发冽如冷泉:“越前,你还记得我么?”

小小的团子似乎是想了想,然后奋力地伸出一只小得可怜的手掌,啪地搭在了不二扶着襁褓的那只手上,胡乱抓住了不二的小指。

不二第二次怔了怔。

孩子抓得很紧。拳头紧紧地握着,仿佛总是所有孩子的天性。

……这样温热,柔软,幼嫩的手掌。

龙崎在一旁低低地“呀”了一声,满是惊奇。

不二回过神来,蓝眼睛里浮起一丝理所当然的神情来。

他的唇边像是浮起了一丝笑,细看又仿佛全无笑意,声音微冷,语气却透着了然:“果然是天生神智,不同寻常。”

他微微用力,将手指从孩子的拳头里抽了出来。

那孩子却下意识地瘪了瘪嘴,婴儿肥的小脸皱了皱,漂亮的大眼睛里浮现出一层淋漓的水光,一时间竟把不二看得愣在原地,原本要迈出的步子也硬生生地顿住。

正待要哭,孩子的脸上又猛地出现了一种极为奇异古怪的神情,这种神情压根不该出现在一个婴儿的脸上。

那是一种惊讶和羞恼混合的表情,用婴儿的脸作出来显得不伦不类,极不协调。

然后眼睛里的一层水光就被他奋力地憋了回去。

龙崎站得远,并未看见这番景象,但不二却丝毫不漏地全看进了眼里。

不二的脸上微微露出了一丝微带嘲讽的笑容,却顾忌龙崎站在旁边,并未说出什么来。

看来天生的神智,还尚未完全控制住这具新生的躯体。

如此看来,只待假以时日,神玉的记忆就会全部回到他身上,神玉庞然的灵力也将为他所掌控。

又何须菊丸来替他操心?

那日以后,不二却把越前和龙崎都带回了自己的住处,轻描淡写地告诉龙崎,他决定把孩子养在身边,不过平日里仍需龙崎多加照顾。他不大会带孩子。

龙崎很高兴,连声地追问:“公子不再出远门了吗?”

不二也不恼,仍然温声细语,耐心地回答她:“我哪里也不会去,就在这里等到他长大。”

龙崎终于心满意足,跟在不二身边细心地照顾孩子。

菊丸也很高兴。

他觉得平生第一次,不二总算也输了他一回,以后回想起来也绝不遗憾了。当然他也真心喜欢那个孩子,三天两头跑来不二这里献殷勤,金灿灿的龙纹外裳,雪白柔软,料子上等的亵衣塞了一包袱,据说都是特地赶制的,跟他小时候穿的一模一样。咚咚作响的拨浪鼓,鸡蛋那么大的红宝石,清香甜美的玫瑰露,都是他小时候玩儿过吃过的。

听他的意思,非要越前过得跟太子一模一样,那才叫没亏待他。不二这里是清修之地,压根儿不是养孩子的地方。如果不是因为不二的气息就近为越前作遮掩更为保险,菊丸早忍不住下手把孩子偷走了。

他甚至早就列好了偷孩子的一二三步,偷回去养不行,偷回去玩儿一两天总可以吧?

当年他娘就曾经从太子东宫中把儿子偷出来玩过,有经验!

菊丸兴致勃勃地翻窗进去,向襁褓伸出了手。

——然后被龙崎从后面揪住了头发。

龙崎发现是他之后,脸都红了,低下头惶恐得连声道歉,说以为是贼呢。

菊丸知道龙崎一向把越前看得很紧。

龙崎心中一直觉得这个孩子,是不二的亲生儿子。可能因为生母不明之故,令不二有些避忌。

既如此,她得多替孩子着想点儿。

菊丸就这样端着一副臭脸从正门出去了。

但他依然来的很勤,三五日来一回。

兴趣又放在了教孩子学说话上。

时光在一大一小的闹腾中慢慢度过了,每当菊丸不厌其烦地教他说话,不二就总是坐在一旁,静静地看书,并不分心关注。

在越前长到能修炼道家基础口诀三元决的年纪之前,不二从不过问菊丸教他什么。

不二也并不关心。

这孩子知道怎么说话。

他不用人教。

如今说不出来,只不过是新生的身体还不容许他这样做。

果然,在旧年的冬天慢慢过去,春天慢慢来临的一天里,越前终于开口说话了。

那天早晨,不二照例坐在书房里看书,菊丸则坐在一旁,将长大了一点的团子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第无数次地教他:“哥——哥,来小不点,叫哥——哥。”

窗外是未化的一点残雪。

潮湿而新鲜的青苔气息飘进了窗内。

桃树伸展了身体,只待雪化过,又将开一树蓬松的桃花。

菊丸不厌其烦的声音重复道:“哥哥——哥哥……”

孩子最初还会发出无意义的呀呀几声回应,到了现在,连回应都懒得做了。他窝在菊丸怀里打瞌睡,如果教学的声音太吵,他还会趁菊丸不注意翻两个白眼。

菊丸不知为什么,对这个孩子极有耐心。他向来不是这么有耐心的人。

不二抬眼望了望云散雾消,极为明净的天色。

菊丸很委屈:“小不点……叫一声哥哥吧。”

就在初雪簌簌融化的时候,越前抬了抬眼,发出了他的第一个音节。

“……你……”

菊丸还没有反应过来,以为只是婴儿无意义的发音。继续着自己的教学。

“……还……”

菊丸微微一愣,此时才睁大了眼睛。

他惊喜地喊了起来:“小不点!小不点小不点!你说话了!你说话了对吗!”他狠狠地将孩子抱了一抱,再猛地举了起来转圈,就差没亲了上去:“叫声哥哥!叫声哥哥来听听!”

孩子不为所动。

“……差……得远。”

稚嫩的声音奶声奶气地这样说。

还附送了一个白眼。

菊丸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

“小、小不点你刚才说什么?”

孩子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脸上的表情很是嚣张。

菊丸陷入了巨大的茫然与震惊之中,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于是孩子竟然就着这个被举起来的姿势,慢慢地歪着脑袋睡着了。

书房内重新陷入了一片寂静。

只剩下高大的桃树缓慢而懒散地伸展着身体的声音。

不二专注地盯着书页,仿佛对一切毫无所觉。

菊丸没有察觉。

孩子也没有察觉。

不二在明净的天光里微微侧了侧身。

唇边慢慢漾起一个令人难以察觉的,细微而柔和的笑容。

蓝眼睛里有一瞬间好似冰消雪融,温柔得如同三月春光。

就连不二自己,恐怕也没有察觉。

桃花树沉默地俯视着,不语也不言。

菊丸宁可死,也不肯相信他是被他家小不点儿给耍了。

相反他怀疑这都是不二的阴谋,以此来报复他,想要在小不点这件事情上扳回一城。

他三五日才来一日,每次来,不二就一副对孩子不闻不问,冷冷淡淡的摸样,仿佛这院子里根本没有多住一只团子和一位长辫子婢女。

他起初觉得不二太过狠心,小不点很是可怜,如今细细回想,看来他完全是被不二牵着鼻子走了一趟!不二一定趁他不在,偷偷教小不点骂人来着!

可恶!狡猾!趁人不备!毫无底线!

最重要的是,把他家白白软软,天真可爱的小不点给教坏了!

可怜小不点儿,刚来的时候,与他是多么亲近,就仿佛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现如今竟然会挑衅人了。若不是不二在背后挑拨离间,怎么会这样?

菊丸抱着睡着的团子,不满地盯着毫无反应,悠闲看书的不二。

到现在他竟然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哼。

菊丸决定把不满表达出来。

显示一下自己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他指责道:“不二,你怎么能教孩子说这个!”

不二微微侧过脸,唇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反问:“我教他什么了?”

菊丸摆明了不信:“我可没教他说这个!总不能是龙崎教的吧?”

不二笑着眨了眨眼睛:“大约就是龙崎教的吧。”

菊丸:“……就是三岁小孩儿也不会信你。”

不二便敛了笑,摆出略显无奈的表情来:“你要几时才信,这小家伙有天生灵智?”

菊丸哼了一声:“别总是用同一套说辞,若想骗倒我,还是换点儿新鲜的吧!”他顿了顿,想是想到了今天越前开口说的惊悚的长句,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但仍然坚持了自己的观点,“小不点儿很喜欢我送他的那个拨浪鼓,孩子玩的东西他都玩儿得很开心呢!什么天生灵智,只不过是你不愿负教养之责,拿出来搪塞我的话罢了!”他越说越觉得有理,“你不愿教倒也罢了,可也不能教他那些!他还这么小!”

不二摇了摇头,轻声道:“灵智强大,婴儿躯体却过于柔弱,难以容纳,因此到了一岁有余,他仍旧嗜睡至此。”不二若有所思地望着越前道,“你若事事顺着他,他自然依循孩童本能行事,一派天真烂漫。要想见到青螭玉的灵智,就决不能顺他的意。”

菊丸半信半疑地望着他,怀疑仍占了大半。

不二见他不信,便招了招手道:“把他放到榻上来。”

孩子睡得正香,压根儿坐不住。菊丸刚一放手,他便咕噜噜地滚了一滚,四仰八叉地躺在了榻上。

不二见状轻轻地笑了笑。

他让菊丸把孩子扶着坐起来。

越前被这动作弄得微微抬了抬眼,任凭菊丸扶着,小脑袋一沉一沉的打瞌睡。

不二便问菊丸要了那个据说越前很喜欢的拨浪鼓。

白衣青年微微俯下身,修长的手指将小巧精致的鼓柄握住,在越前的眼前轻轻晃了晃。

越前勉力抬起眼,赏了这东西一个眼色。

不二将鼓轻轻摇了摇,发出“叮叮咚咚”的清脆响声。

孩子很容易就被这声音吸引了,他慢慢地抬起了眼睛,睡意渐渐地消退,漂亮的大眼睛里还弥漫着一层睡意朦胧的水雾,眼神却已经开始慢慢地变亮了。

不二仍不紧不慢地摇着鼓。

越前盯着色彩斑斓的拨浪鼓,盯着一会儿,突然伸出手把它捉住。

他的手臂没多少力气,但不二仍感觉到,他很是开心地想要把拨浪鼓从不二手里抽出去。

不二微微笑了笑,却没有放手。

孩子一抽未成,仿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然后用力抽了第二次,第三次,仍然没有抽出来。

他愣了愣,在菊丸手里挣了一挣,开始使出吃奶的劲儿与不二拔河。

不二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手里的拨浪鼓半天也没有分毫移动。

孩子伤心地瘪了瘪嘴。

把菊丸给心疼的,差点就亲身上阵替他抢了。

不过他心里仍记得这是在做什么,因此硬生生忍住,心想不二要是只为了耍弄他和小不点,才弄了这么一出儿,结果却什么也没见到,那今天这事儿绝不能就此罢休。

正在此时,不二忽然微微笑着问了一句:“越前,你想要这个么?”他语声温柔地鼓励,“想要你就说。”

正在伤心的越前闻言愣了愣。

半晌一双眼睛嗖地睁圆了。

眼里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不二弯了弯蓝眼睛,笑眯眯地慢慢移动右手,把拨浪鼓从左移到右,又重新从右移到左。

而那双瞪圆了的,尤其像猫儿眼般的大眼睛里,暖金的瞳孔也忍不住跟着拨浪鼓左右移动。

越前的左手更像是黏在了鼓柄上,跟着不二来来回回,死都不愿收回来。

越前的脸上却露出了一种难以置信的吃惊又恼怒的表情,鼓起的脸颊慢慢涨红了。

他猛地伸出了空闲的右手,艰难地,然而坚定地将自己的左手捉住,然后憋足了劲儿一点点扯了回来。

因为手短,穿得又多,这个过程很是艰难。

不过他没有放弃管教自己的左手。

菊丸吃惊地望着这一幕。

不二却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忍不住轻声地笑了起来。

越前一边涨红脸扯自己左手,一边忿忿地瞪了不二一眼。

这让不二的笑声更为舒畅欢快。

等把自己的左手收好,白白净净的孩子整张脸都已经憋得通红,他用力挣开了菊丸呆滞的双手,吭哧吭哧爬到墙角,面对着墙坐着,用屁股对着不二。

菊丸难以置信地指着他说:“……他他他这是在干什么?”

不二笑得前仰后合。

团子缩在墙角,看起来更像一只团子了。

——一只圆溜溜的,生闷气的团子。

团子一个人坐在墙角面壁,坐了足足有半刻钟,谁来也不理。

这证明他对身体的掌控开始加强了。

不二以手支颌,坐在书桌前,隔一会儿就要往墙角瞥一眼,看完又忍不住要笑。

半天都没有翻一页书。

菊丸一直在边上走来走去。

虽说小不点看起来是比寻常孩子聪明些儿,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还是愿意作他的大哥,教他做一个好人。

这绝不会错的。

还没想过七步路,他就已经豁然开朗地想通了。

转过头来,反倒怕越前一直坐在那里冻着了。

他伸手去戳了戳越前说:“小不点,我们去屋里睡觉吧,别坐在这里啦!”

他只是轻轻地戳了戳。

没想到就是这一戳,孩子轻轻一歪,然后咕噜噜地滚了出去。

嘴里还发出细小而幼嫩的鼾声。

菊丸还一时没有反应。坐在一旁的不二扔了书,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捞,没有让团子滚下床。

不二顺手把孩子捞进了怀里抱着,站了起来。

菊丸在旁边有些吃惊地喊了一声:“……不二——”

不二闻言,抱着越前的手臂微微一僵。

这还是他第一次——抱这个孩子。

洁白、轻盈、柔软,好像一团云落在他怀里。

他一根手指就能毁了他。

不二慢慢垂下眼,注视着这个孩子。

他眉目之间天真懵懂,即使是天生灵智,瞪向他的,那双被怒火洗过的金色眼睛也非常干净。

干净得令世人害怕。

他本不该,也不能化形的。

这个世上容不下他。也没有人会像父母一样爱他,教导他,不顾一切,舍生忘死地保护他。

不二静静地望着他。

那孩子在不二怀里舒服地翻了一个身,把脸更紧地埋进了不二的怀里。

不二蓝眼睛的坚冰好像被什么人敲了一下,裂了开来。

慢慢地融化在一汪水里。

从首次抱过越前的那天起,不二的态度就微妙地改变了。

这一点不仅是龙崎,连粗神经的菊丸都有所察觉。

不二似乎终于开始将越前视作自己的责任。

他不再对越前视而不见,而开始教他认千字文。一个字一个字的认过去,有一些越前似乎知道,很快就能记住,另一些他一点印象都没有,只能用一岁孩子的小脑袋拼命地记。

——因为不二告诉他,如果不认会这些字,就没法修三元决的口诀。

越前不知道三元决是什么,但他记得自己在梦里很渴望能够学会。

实在记不住,越前有时也会愤怒地摔笔,或者把盛着墨水的砚台掀翻,黑手印啪嗒拍到不二的衣服上。最烦躁的一次,他从特制的高椅上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抓着笔在书上歪歪扭扭地划了一个很大的叉,然后啪咔一声把笔折断了。

连不二都被惊了一惊,更别说菊丸了。

不愧是青螭神玉的原身,小小年纪,就仿佛有天生神力的兆头。

这是个好征兆。越前愈是强,将来愈能保护好自己,而不必依赖他人。

从那以后,菊丸再也不提不二虐待一岁孩子的事了。这孩子的确异于常人,菊丸不得不承认,不二的教法,才能够最大限度地激发出他身体里潜藏的力量。

不过也就是越前折断毛笔的那次之后,不二给他的课业又加了一倍。“既有断笔的余力,不如拿来多写三张大字。”

团子的脸上立马露出愁苦的表情,眼巴巴地望住不二。

不二便冲他微微笑了笑。

于是越前很快又涨红脸,奋力将一切表情都憋了回去。

菊丸对这一幕都已经见怪不怪,能够处变不惊。因为他第一次见到团子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的时候,的确迅速地心软了,替越前向不二求情。

可撒娇求情的话还没说上两句,小越前就已经接管了身体,红着脸,恶狠狠地说:

“……啰!”

“……嗦!”

不二笑眯眯地不说话,蓝眼睛里分明透着对团子的赞赏之情。

团子则如临大敌一般与不二严肃地对峙。

菊丸顿时觉得心灰意冷,人生无望。

不过好在他睡一觉就又把这些都忘了,第二日该来的仍然来,极有活力的样子。

菊丸没有更小的弟弟或者妹妹——他父亲在他母亲生下他之后,再也没能让任何女人怀孕,而在他之前,也只有两个姐姐。他似乎将一腔兄长的热情,都投注在了越前身上,对他非常宽容。

可是越前却从不领情,这让菊丸总是很苦闷。

不二提醒他:“不要总将他当做一岁孩子看。他对那些很不开心。”

菊丸却不甘心地抱怨:“可我想要我的弟弟从一岁开始长大!!!”他绝望地望着一脸严肃的团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二微微眯起眼,浓密的睫羽下面闪过一丝美丽的蓝光,沉吟着说:“唔……那也不是没有办法。”他以食指敲着桌面,若有所思地说,“不过,一定要把握好时机才行。”

菊丸睁大眼睛,充满期待地望向不二。

他就知道不二一定有办法。

要不然越前为什么渐渐跟他越来越亲近了?

唔,虽然这种“亲近”有些针锋相对的意味……

总之不管是什么菊丸他也想要!小不点总是不理他!

不二便放下手中的书卷,看了看皱着眉头,苦闷地认字的越前,悄悄冲菊丸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绕过书桌伸手将越前从高椅上抱了下来。

然后他便坐在书桌前,把团子搁在自己的膝盖上。

菊丸用发亮的眼睛望着他们。

越前一无所觉地咬着笔头。

不二轻声细语地问他:“越前,有哪里不明白呀?”

团子抽了抽鼻子,指着一个字说:“这个该念什么?”

不二的声音愈发温柔,笑着道:“这个字念‘腾’。”

团子的眼睛一亮,嘴里便顺畅而缓慢地念了下去:“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不二很是愉悦地笑起来:“不错,今日的都记住了。”说完将团子举起来,笑眯眯地在他颊边亲了一下。

团子眉开眼笑,伸出手抱住不二的脖子,回亲了他一脸口水。

不二的蓝眼睛里盛满了笑,好像盛了一湖清澈的潭水,一眼就能看到底——里面倒映着一只小小的团子。

他声音里的欢快也止不住地溢出来,这让他在家仇之后时隔百年,第一次显得像个无忧无虑的少年。

他充满期待地对越前说:“……再亲一下。”

越前的金色眼睛认真地回望他,用力地亲在他嘴角上。

不二大笑起来。

一百九十年来,仿佛是第一次笑得这样快乐而毫无保留。

笑了好一会儿,方才竭力抿住唇,蓝眼睛里水光潋滟,像有一群金灿灿的游鱼从湖面下游过。

团子在他手里也仿佛被感染,笑得前仰后合,差点儿喘不过气。

菊丸先是被这样的场景镇住,回过神来才想起初衷。

他站在旁边又兴奋又急切地小声说:“我也要我也要!我也要小不点亲我!”

不二还未及回答,菊丸就迫不及待地把越前一把抢了过去,趁着他还未回过神来,猛地亲在巴掌大柔软的小脸上。

然而还没来得及亲上去,就被反应过来的越前大力地抵住了脸。

越前的力气已不像刚满一岁时那么小了。

他一巴掌推过去,力气抵得上一个精力旺盛的少年。

菊丸被他推得一个后仰差点坐到地上,顿时觉得心灰意冷,人生无望。

可是小越前仍然用一种望向那种轻薄了良家妇女的恶霸的眼神,警惕而鄙夷地望着他。

……他什么时候连“鄙夷”都学会了……

从前他只会“不屑”的……

菊丸既忿忿不平,又欲哭无泪。

他对越前说:“看!你还看!有什么好看的!你被不二轻薄了好多下呢,凭什么这样对我?”

越前呆了呆,一张脸腾地全涨红了。

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半晌,他粗暴地推开了菊丸,绷着脸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然后吭哧吭哧地爬到榻上,摇摇晃晃地走到墙角的专属座位上坐下,用屁股对着所有人。

只有耳朵尖红得几近透明,像块晶莹剔透的红宝石。

那一天,他这么坐了足足两刻钟。

不二则毫无仪态地趴在书桌上无声大笑,笑到肩膀轻微地发抖。

窗外的桃花开得正盛。

因为不二用灵力将桃树的花期一直延长到秋天。

偶尔有一两片花瓣随风飘进窗内。

使满室清香浮动。

“真是的,小不点他为什么这样对我!”菊丸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冲不二发泄着不满,“谁对他比较好,他难道一点都看不出来吗?”

不二瞥了他一眼,笑容惬意地抿了一口茶。

时值深秋,不二的小院就立在晋国都城,碧水城城郊的青鲤山的半山腰上。之所以定居此处,正是因此山形状好似一条跃起的鲤鱼,名字也讨巧儿,与青螭玉相映成趣,恰成了“鲤鱼跃龙门”之意。风水天成,极有益于神玉聚气开智。如今越前也果然应此吉兆,顺利化形。兼之此山地处灵脉,风景秀丽,其灵气充裕之处在整个碧水城附近都算屈指可数。因此也不必再择吉地,令越前在此修炼,每日里呼吸吐纳的进益,比起别处来少说能翻上一番。

立在院中眺望,天高地远,秋风爽阔,半座碧水城尽收眼底。空中虽带着一丝凉意,但修道者有生机护体,寒暑不侵,即使不二只着单衫,有微冽的秋风穿过衣袂,仍不能使他感到哪怕一丝不适。

衣带当风,倒有几分飘然欲仙的味道。

他如往常一样坐在小院儿里,手边搁着一杯清茶,而站在他边上愤懑得团团乱转的华服公子,则一如既往地显得有些突兀,以一种异常奇异的方式,融入了这副山景。

不二垂下头望着打着旋儿的碧绿茶叶的芽尖儿,微微笑了笑。

青螭神玉的灵智已逐渐习惯了那副幼嫩的躯体,据此推测,不出一二年,越前就将完全接管肉身。那孩子的性情与寻常孩童大相径庭,恐怕不能再如此时一般让人轻易地亲近。

因此,如今与越前亲近,讲究的是“时机”二字。

不二之前就对菊丸提醒过的。

英二的性情直来直去,只想着从不二手里将笑得正欢的孩子抢了过来,怎么能不受挫折?

受过挫折,不思缘由,还忘了关键之处,只去想些不着边际的,又怎么能掌握住窍门儿?

……不过,他不知为什么一点也不想提醒英二。

不二沉默地笑着,托了腮望向与青鲤山一脉相承的,像远处伸展着的婉约秀美的山脉。

——那孩子谁都不理,却只愿意跟不二亲近。

——就让英二这么以为好了。

因为这想法,使得一点无可抑制的愉悦从不二的心湖里冒了尖儿。

且开始慢慢地,欢欣雀跃、生机勃勃地生长起来。

他没有阻止,也不知将去向何方。

有一便有二,更何况不二周助不是那种任凭机会白白溜走,却茫然无知、待错过再懊恼万分的人。

他对教导越前读书一下子积极起来——也不是说他从前不够积极,只是现如今他好似一下子爆发了三四倍的热情。

当然从他脸上是丝毫看不出来的。

他每日只要有闲暇功夫,宁愿抱着越前读书写字,而不是去看他那些看不完的书。最奇的是每当他这样做,脸上的表情都若无其事得好像根本没有做任何改变,仿佛他从越前生下来就是这么地关心他。

菊丸只能干看着,因为他自己的千字文学得也不怎么好。从小就被太傅打手心儿的皇太子,又怎么教导本来就带有记忆,学习进益一日千里的团子?

越前的千字文背得都快比他溜了……

因此,对于不二一有机会就抱着团子玩“亲来亲去”的游戏,他也只能眼巴巴地在一旁观望,丝毫没有别的办法。

狡猾!无耻!连两岁小孩子都不放过!

……他也好想亲白白嫩嫩,香香软软的团子。

菊丸欲哭无泪。

且随着时日渐长,团子愈发地沉默,让人难以亲近。别说玩亲亲了,就连逗逗他都要小心翼翼,否则很容易就会得到“你还差得远”、“啰嗦”、“无聊”之类的评语,有的时候甚至一句话没有,只是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以表示拒绝交流。如果菊丸不顾他的抵抗猛地扑上去把他勾进怀里,团子就会不客气地,也很不开心地推他的手臂,用尚显稚嫩的声音艰难地说:“前辈,快放手!”

……他软硬兼施,团子却死都不肯把“大哥”叫出口。

不二说这是因为青螭玉天生灵智,记忆虽然难以恢复,但论起出世的年纪,青螭神玉乃天地初开时,天生地养的至宝,这么算起来比不二和菊丸的辈分不知大了多少。

相处两载,想给他做个大哥真是千难万难。

不二淡淡地说:“路漫漫兮修远,我不过领了你一程,实在忝为人师。但升仙修道之路,不分年纪大小,辈分高低,修为高者即为前辈。如此看来,你便喊一声前辈,倒也不亏。”

从此以后,越前便称二人为前辈。

——而时光飞逝,团子终于也渐渐不再是一只小小的团子了。

越前从两岁半学完字后,便开始修习三元决。他的肉身乃天生地养,七窍贯通,修灵聚气皆快于常人,修为进境堪称迅猛,又兼开始得早,在他这年纪的寻常孩童,早已难望其项背。就算是不二、菊丸这样在道修之中百年难得一见,数一数二的天才人物,也不敢说能在越前这个年纪达到相同的水平。

而越前也在如此艰难、充实而令人惊异的童年之中慢慢地长大了。

他三岁打通十二条主灵脉,自此一日千里,长到十一岁时便顺利筑基,灵气已能贯通体内奇经八脉,循环大小周天,做到生生不息,源源不绝。直到此时,不二才交给他一门剑诀。告诉他要想修炼剑诀,必先每日挥剑三万次。刺、劈、点、砍无一不精,直到剑如臂指,彻底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不二为了能够在自己还护得住他的时候,竭尽所能令他有自保之力,教导起他来极为严格。即使如此,不二对他的修为进益,也说不出任何不满意。

若非说有什么遗憾,就只剩下“孩子再也不像从前那么好哄”这一条。

三岁以前,不二逗起他来仍是百发百中,三岁以后,尤其是开始修习三元决后,越前就渐渐变得不大好骗了。十次里有两三次总能反应过来,此时若不是不二反应快,必然要受到他膨胀的灵力愤怒而迅猛的冲撞。

但因与不二亲近早已成了身体的习惯,他仍常常是猛地抱了上去,把脸埋在不二的脖颈处亲昵地蹭蹭,方如梦初醒一般地反应过来,继而恼羞成怒,火冒三丈地向身周猛地爆出灵力气流。学剑之后,更是毫不留情地拔剑砍人。

不二应对他的突然发难,可谓是早有防范,堪称熟极而流。而越前尚且修为低下,根本没法对不二这炼虚期的修士造成任何威胁。

用菊丸的话来说——不二这小子,从越前一岁半的时候就对此早有预谋,禽兽不如。

结果……总是以越前默默吃下暗亏而告终。

少年因此而愈发地勤加修炼,以将前辈踩在脚下作为最要紧的目标,默默咬着牙努力着。不论不二前辈在身边怎么使坏,他都能一丝不苟地完成不二布置的,看似不可能完成的全部功课。

若不是因为不二决不允许,他甚至还会自己偷偷地加练。

而他的确尝试过,背着不二,在菊丸积极的帮助之下,每日里偷偷多挥一万次剑。

十一二岁的少年,懂得反抗正是人生新鲜而刺激的第一课,更何况边上还陪着个唯恐天下不乱,比孩子更像个孩子的晋国皇太子。

这样下来还没有三天,手臂就累得酸软无力抬不起来,即使是他受过灵力淬炼,生气温养的身体也不行。

每到这时,不二便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们,盯得对面一大一小齐齐心虚,错开眼神一个望天一个看地。

不论是天地初开时孕育而生的至宝的原身,还是晋国尊贵的皇太子,都要钉在小院门口罚站。

罚站——对菊丸来说倒没什么,他从前就常常干这个,在宫里、在不二这里闯了祸,被罚了不知多少回,早都站熟了。

但对于越前来说,有这罚站的时间,他能挥上一万次剑,或者在无人打扰的山岩下美美地睡上一觉。

他深觉焦躁,又觉不甘。

时值初春,暖阳和煦,繁花似锦,满山深深浅浅的绿,灵敏的五感能令他听见不远处幽深的山谷之中叮叮咚咚的泉水。

但不二前辈却连神识都不准他探出去。

只有三元决还在身体里一遍又一遍自行流转,美其名曰沉心静气,修身养性。

被禁锢在小小的院门前,对他来说真是最严酷的惩罚。

一旁菊丸见他站在原地实在百无聊赖,便眼睛一转,忽然又有了一个新点子。

“小不点小不点!我刚刚突然想到了一件好玩的事!”菊丸的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这眼神里除了即将恶作剧的得意之外,还有点别的什么东西。

但越前暂时还看不出来。

他半信半疑地盯着菊丸:“前辈想到什么了?”

菊丸却嘿嘿笑了一声,咽了口口水道:“让你也尝点儿好东西,今日算有口福了。”

说罢,眼睛里的光更亮了。

这是越前才反应过来,那是馋出来的亮光。

简直像只十天没吃东西的馋猫,盯上了一条油光水滑的肥鱼。

越前本来并无兴趣,此时也不由得微微好奇。

菊丸搓了搓手,往院里走了两步,满脸的雀跃道:“好不容易今日不二出门访友,大好的机会决不能就此错过了!”

他绕着那棵不知长了多少年的桃花树走了几圈,不时放出神识探看一二,紧皱眉头,难得严肃地确定了位置。

然后没等招呼越前,便自己匆匆忙忙地开挖,嘴里不停地冲越前喊道:“小不点,替我望风!”

越前便好整以暇地抱臂盯着。

挖了有一刻钟时间,方挖到了什么硬邦邦,圆溜溜的东西,轻轻敲上去发出清脆的响声。

菊丸极力忍耐住喜悦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抱了出来。

是个圆圆的酒坛子。

他不信不二没有任何防备地将东西埋在这里,因此很是谨慎地以本命法宝试探。

直到毫无阻碍地破开了酒坛的封口,菊丸脸上才难以掩饰地露出喜出望外的神色。

一时间酒香四溢。

——不愧是两百年的陈酒。

十年前越前刚出世的时候,他为了给越前争一口气而没能喝到。那之后不二也再没把剩下的挖出来过。比起酒,不二好像更爱喝茶。

什么叫暴殄天物,这就叫暴殄天物了。

菊丸死命地抽了抽鼻子。

但他却没有立即去喝。

而是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色泽金黄的酒液,咽了一大口口水,然后埋头继续往下挖。

又挖出了一模一样的一个酒坛子。

他仍然没有停止。

再挖出了一坛。

修道中人,就是要大碗喝酒,谁像不二似的用个茶杯,杯口还没有小爷的眼珠子大,没的磨磨唧唧的。

再说谁让不二故意馋他来着。

当年不二在这里埋下了七坛桃花酒,十年前挖出来一坛,还有六坛。他就姑且先替不二享用一半好了。

剩下的一半,他就仗义地留给不二了。万一不二还是不喝,那他再来代劳。

菊丸一边盘算,一边乐得出声,开心地招呼着越前:“小不点!快来尝尝!你还没见过这东西吧!也对,不二这里清心寡欲的,什么也没有,下次我带你去皇宫地窖,什么美酒都应有尽有……”他嘀嘀咕咕地拎起了一个坛子,对着嘴猛地灌了一大口。

一线金黄的酒液顺着嘴角流进衣服里,他却毫不在乎,极为豪迈地抡开了酒坛子,舒畅地大出了一口气,表情迷醉地说:“不过这两百年的桃花酒,的确是不二这里的独一份……俗世之间再到哪里去找这样儿的酒呢!即使有,也是其他道友的私藏,绝不肯让他人染指的。”

越前靠在院门边上,看不下去地道:“这么好喝,前辈就自己酿不行吗?”

菊丸看了他一眼,颇有些遗憾地咂了咂嘴,似是回味酒醇:“你不懂……只有不二这样不爱酒的人,才偏偏能坐怀不乱地等它两百年。如果是我,不到二十年……”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完,转而另开了个头,“但也只有小爷我才能欣赏它,留在不二这里,犹如明珠蒙尘,根本不算是酒啊。”他很是陶醉地感慨完,继续招呼越前,“小不点,快来!”

真正的醇酒,香飘十里并非虚言。

越前在原地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他并非像菊丸前辈说的那样,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越前的记忆里有桃花酒。

虽停在长久的时光的另一端,醉人的香气却依旧留了下来。

他走了几步,端起坛子,慢慢地喝了一口。

桃花酒入口甜软,后劲足且绵长。

只喝了一口,越前就抱着坛子坐了下来。

不二回到小院里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菊丸躺在院中地上,两个空酒坛子中间人事不省。

越前则坐在地上,抱着一个酒坛子,里面还装着满满的桃花酒,他人却已经双眼迷离,颊边酡红,下巴抵在酒坛子边上,脑袋一点一点的,仿佛马上就要整个儿栽进酒里。即使溺不死人,也必有些罪受。

此时已是夕阳渐落。

不二微微愣了一愣。

他看一眼就知道是谁的主意。

毕竟十年前他曾以此引诱菊丸,那馋猫儿能忍到今日才挖,已是出乎他意料了。

倒是带了越前尝试,实在鲁莽。十二岁的少年,从未沾过酒,两百年的陈酒岂不是要醉死他?

好在他没能喝多少。

不二慢慢地走到少年面前,蹲下来把酒坛子从他手里拿走,颇有些哭笑不得地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墨发。

没了酒坛子支撑,越前向前一摔,一下子跌进不二怀里。

不二一只手将他拦腰扶住,另一只手正打算从膝弯将他抱起,少年却微微挣扎起来。

不二便停了动作,伸出空闲的右手摸了摸少年绯红发热的脸颊,声音温柔地道:“越前,怎么了?”

越前抬起眼望着他,清澈的金色眼睛里浮现出久违的天真懵懂。

不二忍不住微微一怔,微凉的指尖顺着脸颊轻轻摸到眼角,在他的额边揉了揉,声音压低,更为温柔轻缓,仿佛不忍惊扰他:“越前……”

少年像只贪恋不二身上的凉意的猫,睁大眼睛把下巴搁在不二肩头,磨磨蹭蹭地往不二的颈边轻轻蹭了蹭,灼热而细微的呼吸扑打在不二颈侧的皮肤上,用模模糊糊的声音说:“不二……前辈……”

好像一只蜻蜓落在湖面上,一丝若有若无的涟漪泛起。

不二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嗯?”

“……我要练剑……三万次…就…三万次,不过你要快点把……剑诀教给我。”

不二闻言轻笑,用侧脸亲昵地挨了挨他的头发,声音里透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宠溺:“好。”

夕阳将重叠的身影拉长,仿佛就此融为一体。

“好”字话音刚落,越前就晃了晃脑袋艰难地从不二身上爬了起来,眼睛里透出一丝灼灼的亮光,舌头却打着卷儿:“真、真的?”

不二忍住笑,揉了揉他的头发,坏心眼地拉长了声音:“嗯,不过——”

越前的表情很是茫然懵懂,疑惑地大着舌头追问:“不过……什么?”

不二故意沉吟了一会儿,想起三岁以前越前还是一只团子的时候,就常常露出这幅毫不设防的表情。

这表情太过柔软,柔软得让看到的人都忍不住把刺收起来。

一晃十年已过,而这表情还尚未丢失,就像桃花只待东风一至,便展开轻盈的裙摆。

这实在很好。

白衣青年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脸上露出一个温柔而狡黠的笑容。

“不过……”

“要亲一下。”

“亲一下就告诉你。”

少年在夕阳和风中睁大了眼睛。

好像没听懂不二的意思似的。

又好像在权衡着亲一下与剑诀相比哪一个比较重要。

一晃十年竟已过去。

其实并非是这孩子与他们生疏了,只不过他换了一种方式表达。他心知肚明,这孩子已经长大了。

不二不由得有些感慨。

半晌,他终于忍不住在寂静之中笑了出来,伸手揽过少年的腰温声道:“好啦,我送你进屋睡一觉。”

但只在他话音刚落,少年竟顺势倾身。像小时候的每一次那样用金色的眼睛认真地望着他。

不二微微怔住。

接着好像受到了蛊惑般睁大了蓝眼睛。

手上的一切动作都不由得停了下来。

两个人的影子在暮色中靠得很紧,竟然显得极为缠绵。

这缠绵令不二察觉了一丝令他颤抖的恐惧,说不清是恐惧多些,还是颤抖多一些。

但少年已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带着桃花香气的嘴唇如蝶翼般轻轻地,准确地落在了不二唇上。

不二怔在那里,仿佛成了一尊细致的雕塑。

脸上的笑容先是僵住,然后慢慢地收了起来。

淡紫色的暮霭使他秀美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神色似乎也隐秘难测。

玩笑虽是他先开的,却也真没想过越前会一丝不苟地照做。

毕竟越前从五六年前开始就再也没有上过当了。不二即使偶尔还拿小时候的旧事开开玩笑,也只不过是为逗弄他,嘲笑一二,顺带找点儿乐子,从未想过真能得到回应。

……再者说,越前渐渐地大了。

有些事情再做着……也就不那么合适了。

不二一直将分寸把握得很好。

他待越前亲厚如一母同胞的兄弟,越前也同样如此。

今日,仿佛是醉酒的缘故,越前显得毫无防备。

不二对上他,也早已毫无防备。

少年见他并无反应,便也怔怔地在那里停了一会儿,半晌,竟下意识地张口在不二唇上细细地舔了一下,像品尝糖果一样轻轻含了上去。

少年的亲吻潮湿温热,眼神与小时候并无半分差别,一般茫然懵懂,但他英挺的眉眼渐渐长成,因醉酒而添了几丝不同寻常的艳色,劲瘦而青涩的身体因对不二极为信赖,而毫无防备,与他紧密地贴合,与桃花酒甜美而醉人的香气一起扑了他满怀。

这一切都使这个吻多了几分旖旎的味道。

不二这才如梦初醒般猛然颤抖起来,深泉般的蓝眼睛里掠过无数种复杂的情绪,胸腔之中的震动突兀地变得急促而凶猛,激烈到他怀疑越前也能以此感受到他一瞬间惶然无措的情绪。心湖之中曾冒出一角的东西忽然猛烈地翻搅起来,水底下浮现庞然的,枝蔓纠结的暗影。他无从阻止,也恍然发现,曾以为仅仅是一时的情绪,原来早已长得如此难以消解。

疯狂的波澜四起,而那股情绪则在水中摇摆,如同一把早已成熟丰美的,坚韧不拔的水草。

复杂的情绪在一刹那间已如潮水般涨退,而最终停留在脸上的,却只剩震惊和恐惧。

他一向待越前亲如兄弟,也真心将他当成兄弟来养育。

而一切只有他自己知道。

少年潮湿缱绻的亲吻与渐渐长成的,碧竹般坚韧而青涩的身体,在那一刹那间,令他第一次感到了近乎颤抖的愉悦。

而在此之前,他的身体已死去多年,并一度让他以为再也不会活转过来。

但那也只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情。

在下一个刹那,这愉悦立即令他感到了货真价实的战栗和恐惧。

他恐惧万分。

这是七岁之后他第一次无法控制自己,无论是愉悦还是恐惧都如此迅猛地攫住了他,令他再一次束手无策得像个没长大的少年,眼睁睁地,一动不能动地盯着一片桃花瓣轻盈落地,在他心中却碰撞出铮然的金石之音。

仿佛当头棒喝,暮鼓晨钟般的声音。

——但这也仅仅是第二个刹那间发生的事情。

当不二猛地将越前推开,站起身来退了一步的时候,他脸上的所有表情都已经消失了。

一切动摇都在瞬间被砍断、碾碎、镇压进深深的湖底。

两百年来,不二早就知道该怎么压制住不应出现的,不合时宜的情绪。

他拿越前当成亲弟弟来对待,越前也同样如此。

若他真对亲兄弟生了什么不该有的绮念,岂不是真如菊丸说的……禽兽不如?

越前喝醉了酒,若他能稍微深想那么一小步,就该知道此时那玩笑是不能开的。

越前是不懂,但他却不是。在对待青螭神玉的事情上,不论如何他都不该掉以轻心。

不二望了越前一眼,在渐深的暮色之中,神色慢慢平静下来。

越前仍茫然无知,仿佛尝到什么甜味似的咂了咂嘴,抱着石椅就立即睡着了。

如此也好。

此事若未能察觉,他自然无从阻止,既已有了端倪,要从此扼杀却并不难。

横竖,只是他一个人的事。

“回山门?……偏偏在这个时候吗?你也知道今年九月外门弟子大比要开始了,小不点却空有一身修为,出招全无章法,你连剑诀都没教他一句,又怎么参加大比,更别提选入内门了。”

“你何必操这个心,只按我说的,把越前的名字报上去也就罢了。”

“……好吧,总之我就是瞎操心。既如此,我走了,过两天你把他送过来……”

在熟悉的低声交谈之中,越前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下意识的将灵力在全身运转一周天,全身上下连带太阳穴的酸痛才稍稍缓解了一些。

两百年的桃花酒……

越前慢慢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不二仿佛掐准了时机似的,轻轻敲了敲房门。

越前随便套上外衫,活动了一下手脚道:“进来。”

不二一进门就笑道:“方才我在门外说的,你听见多少?”

越前一边匆忙洗漱,一边模糊地答道:“什么山门?还有什么大比?有架可打了吗?”

不二微蹙眉头道:“也别总想着找青鲤山上的精怪练手,如今方圆百里的动物见着你就跑。就算是为了这个,我也要替你找个别的去处才是。”

少年模模糊糊地笑了几声,很是得意的样子:“我如今也觉得它们都差的太远了。”

不二抿了唇道:“我并不是在夸你。”

少年撇了撇嘴“切”了一声,不太在意地忽略了这句话,转而问道:“那么,真的有架可打了吗?”

不二略带无奈地笑了笑道:“是,”他伸手揉了揉越前的发顶,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有很多。”

越前也仿佛掐准了时机,一双金色的眼睛斜睨过来道:“那我的剑诀呢?”

不二搁在他头顶的手掌微微一僵。

越前毫不在意他的手,转过脸来若无其事地坐下,漂亮的下巴微微抬了起来,重复了一遍:“我的剑诀呢?”

不二收回手,一脸听不懂的表情:“……什么剑诀?”

越前皱起了眉头,很不满地盯着他:“前辈,昨天你答应过的。”

“……”

不二难得地陷入了一阵沉默。

机会难得,越前没有放过,毫不迟疑地继续道:“我是喝了酒,难不成前辈也喝了?”他唇边流出一丝玩味的笑容:“要么是前辈以为我喝了酒,就什么也不记得,想赖账不成?”

“……修道之人,怎么喝酒也不会醉,这还是前辈告诉过我的,更何况昨日我的猫也在。”越前理直气壮地说。

他话音刚落,窗台上就搭上了两只毛绒绒的前掌,一只罕见的蓝眼猫从窗外冒出头来,应和一般地叫了一声。

不二侧过脸,微微吃了一惊。

这猫……仿佛又重了不少。

初次见它的时候,它甚至能够空中扑鸟,令越前一见心喜,将其收为灵宠。它逐渐修成灵智,总跟在越前左右,一起在青鲤山中撒欢了好几年,同是令山中生灵不堪其扰,见之则逃的罪魁之一。

此时这只肥猫懒洋洋地趴在窗台上,蓝眼睛里露出不怀好意的神情来。它缓慢地伸出一只前掌,放在嘴上抹来抹去,然后张大嘴发出了一连串对一只猫来说极为古怪的叫声,听起来反倒像女人的尖笑。

不二的表情轻微地,不引人注意地僵了一下。

啊……这只猫竟然也在。

难不成从喝醉酒开始到现在都是越前设的局吗……?

不不……不会的。

不二镇定地坐在了他的对面。

越前和他的猫正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他。

不二面上就浮起一丝讶异:“我没有想到……越前,我以为你会明白这只不过是一个玩笑而已。”他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那只大摇大摆的肥猫,郑重地问道“你真的要以此换剑诀吗?”

越前也忍不住瞥了他的猫一眼。

那只肥猫见二人关注,就更为变本加厉,开始一边打着嗝儿大笑,一边作势要亲自己的右前掌。

越前的眉角也忍不住抽搐了一下,用力地咳了一声。

……灵智果然还是不够啊。

肥猫却没有听见他艰难的咳嗽声,而是自顾自地笑到颤抖着整只从窗台上掉了进来,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肆无忌惮地笑成了一摊抖动的肥肉。

当年初见时,它可不是这样的……

不该拜托菊丸前辈带它出去“见世面”的。

越前一整张脸一下子黑了一半说:“你该戒荤腥了,等我结丹之后,就助你辟谷。”

这句话倒很显然被听了进去。他话音刚落,诡异的笑声就马上静了下来,因为停顿得太过突然,还带出了一长串响嗝儿。肥猫一边打嗝一边一咕噜从地上爬了起来,对着墙猛撞了两次,终于从窗台跳了出去。

不二一脸遗憾地摊了摊手道:“将来入了青门,同门师兄弟问起剑诀的来头,你便指望它替你保守秘密吗?”

越前抬起头望了不二一眼,目光很明显在不二的唇上徘徊了一阵,不甘心地低下头嘟囔:“我并没什么秘密……”

被少年正直又清澈的目光扫过的时候,不二罕见地表现出了些微的不自在。但这点不适并未被越前发觉,并很快被轻淡的笑容所掩盖。

不二笑着说:“是吗?……那就当是我有好了。”

越前低着头不吭声。

他知道用这事儿换剑诀的确有些儿戏,可他就是不大甘心……

他难道就……就白白亲了不二前辈那一下了?

六年来严防死守,只不过喝了一口桃花酒,又着了道儿了……越前醒过来之后,回忆昨天的事,也觉追悔莫及。但事情都做下了,再后悔也是无用功。只能想想该怎么找补才是。

不过昨日的确是喝糊涂了,怎么会……?

呼吸交融,唇齿相依的画面又在他脑中浮现了一刹那,虽然这一幕在他小时候常常出现,但昨天好像有什么不大对……?

少年猛地摇了摇头甩掉了。

耳边传来不二前辈一如既往地,温和、平淡而稳定的声音,仿佛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情能令其变色。

“青门是我少时师门,亦是晋国镇国仙宗,此方世界的五大宗门之一,坐拥横断山九座主峰及大小山脉。”他淡淡道,“我已托了人将你的名字挂在青门外门弟子名册之中,你只要在今年九月外门弟子大比之前,赶到横断山报到即可。”

托了人?菊丸前辈么?

越前漫无边际地想了想,注意力立即转移到了外门弟子大比上。

“横断山该怎么走?”越前问。

他长到十二岁,还从未走出过碧水城,此时却毫无畏色,张口就问怎么走。仿佛横断山并非千里之遥的仙山,而只是碧水城郊的小土坡。

不二唇边露出一丝轻盈的笑意。

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不愧是越前。

若不是如此,他也不敢这么早就放个孩子独自出远门。

他慢声道:“晋国内山脉虽多,但泰半皆发源于横断山,横断山乃天下灵脉之宗,否则也容不下整座青门了。你要寻仙山,就沿着青鲤山的地脉一路追本溯源即可。”

越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一路往灵气浓郁之地去就是了。

这是每个修道者的拿手好戏。

“不过……”不二微微一顿,话风一转道:“想到横断山,并没那么容易。”

横断山之所以取横断二字,是因为此山地处晋国边界,晋国又正位于仙魔两界边境,因此横断山脉,正是仙魔两界的界山。以此为界,一面是五大宗之一的青门,另一面就是大名鼎鼎,令许多魔修都只能敬而远之的泣女魔渊。

魔渊中无时无刻不在孕育新的魔物,这些魔物有些退守魔界,有些则横跨界山,胆大包天地挑衅青门守山结界。在民间传奇故事之中,当年青门祖师也正是因为立誓守护灵界百族,方才将宗门建在横断山上。

正因如此,虽有青门镇守,却仍有零星魔物成了漏网之鱼,偷入灵界肆虐,而以正处于灵界边境的晋国为最甚。本国百姓则常常不堪其扰,甚至不惜背井离乡,举家迁往灵界深处。

“……所以说,要从碧水城往横断山去,一路魔物只会越来越多,境况只会越来越坏。”不二笑着说。

越前却听得兴致勃勃,越发摩拳擦掌。

不二便也解释得轻描淡写:“于你,这些青门的漏网之鱼倒不至于太过难缠。权当作为九月的外门弟子大比演练一番罢了。”

越前一面听,一面手下已经草草包了几件衣服,一副立马就能出发的样子望着不二道:“前辈还有什么嘱咐?”

不二沉吟了一会儿道:“虽然路途遥远,但时日也还长,你大可在路上慢慢地走,遇有魔物肆虐之地,多周旋几日也无妨。”他顿了顿道,“本该就这样放你出去历练的,但你毕竟是初次出远门,我若不略表心意,倒显得这个前辈当得不够称职。”

越前本就没想过能从不二这里拿到什么,在督促越前修道一事上,不二前辈表现得与他平时的性格截然不同,不仅要求苛刻而且极为强硬。而每当他想从不二前辈这里拿什么——比如剑诀——也总是以失败告终。他觉得就算不二前辈最终把剑诀交了出来,也必定是因为他自己想给,而绝不是因为越前想要。

这样的不二前辈,竟然说要“略表心意”。

……显得好像很慷慨似的。

只有越前知道事实根本并非如此。

难不成太阳要从西边儿出来了?要么就是天要下红雨了?

即使已经兴奋地整装待发,越前的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几分好奇来。

菊丸指着整装待发的越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因为他已经快要笑疯了。

越前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除了背上背着的一个小小的装着换洗衣物的包裹之外,他身上的其余三样物事都是不二前辈临行前赠给他的。

一枝桃花(不二前辈随手从院里老桃树上摘下来的,因为“最近身上没什么得用的好剑”,就以桃枝代替聊表心意),越前承认他小时候曾经好几次折了桃枝追猫打鸟,但这东西真的能对付得了魔物吗?不二前辈竟然大言不惭地说可以!因为桃木驱邪!

一张薄薄的符纸。里头封着不二前辈随手挥出的一道剑光,可以在情况危急时拿出来用,不过也只能用一次。

一面幡。此幡由不二亲手所制,花的心思也显然最多。幡面上十六个大字清奇峻峭,直如龙飞凤舞,为不二前辈亲笔所写。据传不二前辈于书法一道上自成一派,不拘一格,在俗世中他的字千金难求,倒的确不是虚言。

这每个字都重过千金,珍贵无匹的十六字墨宝此时正迎风招展,无比张扬。

降妖除魔

童叟无欺

若有不灵

分文不取

“……”

越前扛着这面幡,腰间插着一枝桃木(桃花已经落了一地),背上背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包袱,看起来完全是个招摇撞骗的游方道士。

而十二岁少年的生平第一次出门游历,就在这样的序曲之中开始了。

不二前辈:“扛着这面幡,自然就是魔物眼中的肥羊,你的年纪又小——越前,只要扛着它,魔物都会自行找上门来的——万事俱备。”

菊丸前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越前于是在这样一个春光烂漫的早晨背着他的破包袱上路了。

他就知道太阳不会打西边儿出来。

天也绝不会下红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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